金粉湿,湿春锁第6章

小说:金粉湿,湿春锁 作者:Yu火爆的后槽牙 更新时间:2025-07-26

苏婉素攥着那张冰冷的休书,一步步走回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巷子。暮色四合,湿冷的空气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单薄的身体。巷子深处,那扇属于她“娘家”的、比她记忆中更加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门缝里探出半张脸,是她同母异父的兄长苏大。那张被劣酒泡得浮肿的脸上,此刻堆满了毫不掩饰的、市侩的惊喜。

“哎哟!回来啦?正好!省得我去焦家寻你!”苏大一把将苏婉素拽进门,力气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睛贪婪地扫过她身上半旧的衣裙,又落在她依旧平坦却已孕育着生命的小腹上,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好事!天大的好事!太守府的公子,前些日子在街上瞧见你,那可是一眼就相中了!托了官媒,聘礼都送来了!啧啧,真金白银,绸缎布匹,够咱们一家吃香喝辣好几年了!”他搓着手,兴奋得唾沫横飞,“你这丫头,走了大运了!赶紧收拾收拾,过几日就过门!”

苏婉素被兄长拽得手腕生疼,听着他那如同买卖货物般的话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她猛地甩开苏大的手,踉跄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她抬起头,死寂的眼中终于燃起两簇冰冷的、绝望的火焰:“你说什么?聘礼?太守之子?”她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我……我是被休归家的妇人!我腹中……还有焦家的骨血!你们怎能……”

“休妇怎么了?”苏大不耐烦地打断她,脸上的喜色瞬间被狰狞取代,“太守公子都不嫌弃你是个破鞋!你还挑拣什么?焦家那点骨血?”他嫌恶地瞥了一眼她的小腹,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垃圾,“打掉便是!进了太守府,还怕生不出金贵的少爷?别不识抬举!聘礼我都收了,这事由不得你!”

“不……不可能!”苏婉素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维持最后一丝清醒,“我不嫁!死也不嫁!把聘礼退回去!”

“退?”苏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逼近一步,浓重的酒气和汗臭味扑面而来。他一把揪住苏婉素的衣襟,面目扭曲,恶狠狠地吼道:“退?你当太守府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说退就退?聘礼收了,文书立了!你敢不嫁,就是打太守大人的脸!到时候,别说你,就是焦仲卿那个窝囊废,还有我这个当兄长的,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你想害死我们所有人吗?!”他猛地将她掼倒在地,居高临下,像看一只待宰的羔羊,“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再敢寻死觅活,我打断你的腿!”

苏婉素重重跌坐在冰冷肮脏的地上,尘土沾满了衣裙。她看着兄长那张被贪婪和恐惧扭曲的脸,听着他恶毒的威胁,所有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了。手中的休书无声地滑落在地,沾满了尘土。她不再争辩,不再反抗,只是蜷缩在墙角,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抽动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在破败的屋子里低低回旋,充满了无处可逃的绝望。

腹中,那微弱的新生命,仿佛也感受到了这灭顶的绝望,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悸动。这微弱的悸动,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她。

几天后,迎亲的日子到了。

天还未亮透,那浓得化不开的湿气依旧沉甸甸地笼罩着庐江郡。苏婉素被两个从太守府派来的、面无表情的粗壮仆妇按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尊冰冷的玉雕。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生机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原。仆妇们粗暴地剥下她身上素净的旧衣,换上一身刺目的大红嫁衣。那嫁衣料子极好,是上等的锦缎,金线密织着繁复的鸾凤和鸣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闪烁着冰冷而奢华的光泽。可这华贵的红,映在她惨白的脸上,却透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诡异和凄厉,如同祭品。

沉重的赤金凤冠压上她的头顶,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微微一颤。仆妇们开始在她脸上涂抹厚重的脂粉,试图掩盖那死灰般的苍白。胭脂抹上双颊,唇瓣被染得鲜红欲滴。镜中的女子,美得惊心动魄,却毫无生气,像一具被精心装扮过的艳尸。

屋外,喧闹的鼓乐声、吆喝声、催促声已经响成一片。太守府迎亲的排场极大,喜庆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波冲击着这间破败的小屋。

苏婉素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仆妇们摆布。她始终垂着眼,不看镜中的自己,也不看任何人。当沉重的盖头即将落下,遮住她视线的那一刻,她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小小的、蒙尘的藤编针线箩上。箩筐一角,露出一小片青灰色的布片边缘——那是很久以前,她为描摹紫藤花穗而裁下的裙料。也是在那一天,一个温润的声音说,落在她裙摆上的金粉,是湿沉暮春里老天爷藏下的一颗星星。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涟漪,在她死水般的眼底深处漾开,转瞬即逝。

盖头落下,眼前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红。

她被仆妇一左一右搀扶着,几乎是架着,拖出了那间囚笼般的屋子,塞进了门外那顶装饰得花团锦簇、披红挂彩的华丽喜轿。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窥探。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新绸缎和劣质熏香混合的刺鼻气味。

轿子被抬起,晃晃悠悠地前行。鼓乐喧天,震耳欲聋,喜庆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苏婉素端坐在轿中,盖头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那身冰冷沉重的嫁衣,如同浸透了鲜血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她。

不知走了多久,轿身猛地一顿,落在地上。外面传来更加鼎沸的人声,夹杂着司仪高亢的唱礼声。太守府到了。

“新娘子下轿——”司仪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轿帘被掀开,刺目的光线涌了进来。两个仆妇再次架起苏婉素的手臂,要将她拖出轿子。就在这瞬间,一直如同木偶般的苏婉素,身体里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她猛地甩开仆妇的手!动作快得如同鬼魅!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在太守府朱漆大门前那一片耀眼的红绸和喧嚣的鼓乐声中,那抹刺目的红影没有走向高门,而是猛地转身,朝着府邸旁边不远处,那一片在春日里泛着粼粼波光的水泽——清池,狂奔而去!

“拦住她!”“新娘子跑了!”惊叫声、怒吼声瞬间炸开!

太守府门前的护卫、喜娘、仆从乱作一团,纷纷追赶。

那身繁复沉重的嫁衣,此刻成了最大的阻碍。赤金凤冠歪斜,珠翠碰撞发出凌乱的脆响。苏婉素用尽全身力气奔跑着,绣鞋陷进泥泞的地里,几次踉跄,几乎摔倒。身后的追赶声越来越近。

她终于冲到了清池边。池水在暮春的阳光下,泛着一种幽深的绿。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也倒映着岸边葱茏的树木,还有……她自己一身刺目嫁衣的身影。

她猛地停住脚步,剧烈地喘息着。追赶的人群在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不敢再逼近,生怕**到她。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傻愣愣地看着池边那抹孤绝的红影。

苏婉素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盖头早已在奔跑中滑落,露出她那张浓妆艳抹、却毫无生气的脸。阳光照在她脸上,厚重的脂粉掩不住那死灰般的底色。她的目光,平静地、一一扫过那些追赶她的人——兄长苏大惊恐扭曲的脸,仆妇们错愕的神情,护卫们警惕的眼神……最后,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远方——那是焦家小院的方向。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唤一个名字。

然后,她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面前那片幽深宁静的池水。水中倒影,红衣似火,却冷寂如冰。她看着水中那个模糊的倒影,看着那被脂粉涂抹得如同面具的脸,看着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

恍惚间,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个温润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耳边低语:

“婉素,你笑的时候,眼里像落了星星,好看极了。”

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虚幻的弧度,在她冰冷的唇角漾开,淡得如同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在太守府震天的鼓乐背景声中,那抹决绝的、刺目的红影,如同一片被狂风骤然卷落的红莲花瓣,带着一种近乎凄艳的平静,朝着那片幽深的、倒映着蓝天的池水,纵身一跃!

“噗通——”

巨大的水花瞬间腾起,又迅速归于平静。一圈圈涟漪,在幽绿的池面上急速地扩散开来,揉碎了倒映的蓝天白云,也吞没了那抹刺目的红。

水面之下,冰冷的池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汹涌灌入她的口鼻,淹没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知。沉重的嫁衣吸饱了水,如同铅块,拖拽着她迅速下沉。刺骨的寒意穿透肌肤,直抵骨髓。意识在冰冷的包裹中迅速模糊、涣散。

在最后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只有腹中那微弱的一点,传来最后一下清晰的悸动,像一声无人听见的、绝望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