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午后,阳光正好。白子画在楼下书房处理一些纸人傀儡定期传回的朝堂上的消息。笙箫默则优哉游哉地晃进花千骨的三楼卧房,她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
“小花花,”笙箫默挤眉弄眼,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告诉你个秘密,我发现二师兄最近在偷偷用功哦!”
花千骨从书页上抬起眼,淡淡地看着他,没接话。
笙箫默凑近一点,指了指楼下书房的方向,故意神秘兮兮地说:“他在看食谱,各种食谱!仙界的,凡间的,厚的薄的。啧啧,那认真劲儿,比当年参悟无上剑诀还专注!你猜是为什么?”
花千骨翻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笙箫默自顾自地笑开了:“哈哈,还能为什么?肯定是怕某人再嫌弃他做的饭‘将就’呗!咱们二师兄,长留上仙,六界景仰,为了让你吃得顺口点,偷偷摸摸研究起庖厨之道来了!这要是传出去,啧啧,得惊掉多少人的下巴!”他边说边观察花千骨的反应。
花千骨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垂下眼帘。
白子画那样清冷孤高、与凡尘烟火绝缘的一个人,竟然会为了她一句无心的“将就”,去偷偷研究柴米油盐?
这个画面感太过强烈,太过违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冲击力,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她的心里。她强迫自己压下那翻腾的心绪,甚至故意又翻了一页书,仿佛对笙箫默的话充耳不闻。
笙萧默见好就收,不再多说,哼着小曲,心满意足地晃了出去。留下花千骨一人,对着书页,久久未能翻动。
又过了大约一个月。山谷里秋意渐浓,枫叶染红。
这天清晨,花千骨从睡梦中悠悠转醒。她习惯性地想撑起身子,手往床下一探,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一团毛茸茸、暖烘烘的东西。
她一怔,低头看去。
只见一只粉嘟嘟、圆滚滚的小猪,正蜷缩在她床边的脚踏上,睡得香甜,小鼻子还随着呼吸一翕一合,发出轻微的“哼唧”声。那熟悉的小小身影,那憨态可掬的模样,瞬间击中了花千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哼唧?”花千骨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和难以置信的惊喜。她几乎是立刻坐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团粉红的小家伙抱了起来,搂在怀里。
变小后的哼唧兽似乎也认出了她的气息,迷迷糊糊地睁开绿豆大的小眼睛,看到花千骨,立刻欢快地扭动起来,发出更响亮的“哼唧哼唧”声,**的小鼻子使劲往她怀里拱。
花千骨忍不住笑了,连日来的淡漠仿佛冰雪初融。
她用手指轻轻揉搓着哼唧兽软乎乎、暖融融的小肚子,感受着那份久违的、纯粹的依恋和温暖,心中涌动着失而复得的暖流。
小家伙舒服得直哼哼,四只小短腿在空中惬意地蹬着。
哼唧兽太温暖,花千骨暂时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并未深想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花千骨渐渐注意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哼唧……似乎对白子画格外亲近。
每当白子画端着药碗或食物走进房间,哼唧兽总会立刻从她怀里或脚边爬起来,迈着小短腿,欢快地“哼唧哼唧”地跑到白子画脚边,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腿,小尾巴摇得像个小风车。
而白子画,那个素来清冷、不喜与人过分亲近的上仙,竟也会极其自然地停下脚步,伸出修长的手指,熟稔地、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温和,轻轻抚摸几下哼唧兽圆滚滚的小脑袋,有时甚至会低声说一句:“莫要扰她。”
更奇怪的是,哼唧兽在白子画面前显得异常乖巧听话。白子画一个眼神,或者一个细微的手势,哼唧兽似乎就能领会,是安静待着,还是出去玩耍,表现得极其默契。
花千骨起初只是觉得有趣,心想或许是哼唧兽天生灵慧,知道白子画是照顾她的人,所以也亲近他。但看得多了,一丝疑惑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爬上了她的心头。
不对劲。
按道理,白子画应该不知道在蛮荒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是哼唧在陪伴她、保护她。而对白子画而言,哼唧兽应该只是一只陌生的灵兽才对。为何它会对白子画表现出如此强烈的、仿佛相识多年的亲近和依赖?而白子画,又为何会对它流露出那种自然而然的熟稔和纵容?
那眼神,那动作,那无需言语的默契……至少是长期相处才能培养出的信任与熟悉。
花千骨坐在窗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楼下庭院里那个一身黑衣的身影。只见白子画正坐在溪边一块青石上打坐调息,哼唧兽则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脚边,晒着太阳,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那画面和谐得……刺眼。
一个大胆的、让她心跳骤然加速的猜测,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难道……难道这哼唧兽,根本就是白子画的灵宠?!它出现在蛮荒,并非偶然,而是……白子画派去的?是他让它去照顾自己、保护自己?!
这个念头太过惊悚,也太过打败她固有的认知。花千骨下意识地否定了。怎么可能?他那时……明明亲手将她推下了深渊,怎会……怎会又暗中派灵兽去守护她?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岂不是……虚伪?
可眼前这无法解释的默契和亲近,又像一根刺,牢牢扎在她心里。
往后,花千骨开始不由自主地观察,观察哼唧兽和白子画之间每一个细微的互动,试图找出更多佐证或推翻的理由。越观察,那份疑惑就越深,那个惊心动魄的猜测就越发清晰,压得她心头沉甸甸的。
笙箫默何等敏锐之人?他平日不动声色,实则将花千骨的变化尽收眼底。
一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斑。花千骨靠在软榻上,精神尚可,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趴在她腿上的哼唧兽。
笙箫默端着一盘刚洗好的朱果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悠闲笑意。
“小花花,尝尝这新摘的朱果,清心润肺。”笙箫默将果盘放在榻边矮几上,自己也拈起一颗,随意地在手里抛玩着。他像是忽然来了兴致,想逗逗哼唧兽,便将手中的朱果朝它轻轻一抛。
“小哼唧,接住!”
那朱果在空中划出一道小小的弧线,原本懒洋洋趴着的哼唧兽,绿豆小眼中精光一闪,反应快得惊人。它猛地一个蹬地弹跳,粉红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小嘴精准无比地叼住了那颗即将坠落的朱果。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倒是没因为平日的懒散就怠慢了堂堂大妖兽的身份。
“好!”笙箫默脱口赞道,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赞叹,“好家伙!这身手有你主人之风啊!”
他这话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在调侃哼唧兽。然而,“主人”二字,却被他有意无意地咬得清晰无比。
花千骨抚摸哼唧兽的手猛地僵住,指尖瞬间冰凉。
笙箫默仿佛毫无所觉,继续逗着哼唧兽:“不过啊,你主人对你可比对他自己上心多了,当年费了那么大劲儿把你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露出一丝“哎呀说漏嘴了”的懊恼和慌张,赶紧把果子塞给哼唧兽,打着哈哈掩饰:
“啊哈哈,我是说,小花花对你真好!给你吃这么多好吃的!小哼唧你可真有福气!对吧对吧?”他干笑着看向花千骨,声音发紧,充满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轰——
笙箫默那戛然而止的“送”字,如同在花千骨耳边炸响了一道惊雷。他后面那些欲盖弥彰的解释,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费了那么大劲儿把你送……”后面省略的,是什么?
是“送进去”?“送进蛮荒”?!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被这半句话彻底点燃、串联、证实!
原来……是真的!
哼唧兽真的是白子画的灵宠!
真的是他……是他派哼唧兽进入蛮荒,守护在那个被所有人抛弃、被他亲手定罪、推入地狱的花千骨身边!是他,在所有人都以为她罪有应得、该在绝境中自生自灭的时候,悄悄地、用这种方式,为她留下了一线生机,一份卑微的、无声的温暖……
花千骨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失态地站起来,或者发出任何声音。
她抱着哼唧兽的手臂僵硬得像石头,指尖冰凉一片,深深掐进了小家伙柔软的皮毛里,引得哼唧兽不安地“哼唧”了两声。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将她吞没,紧随其后的,是排山倒海、互相撕扯的激烈情感。
他做了?他竟敢这样做?!在她被他亲手钉上耻辱柱、被他亲手流放、承受着断念废体、绝情蚀骨、天下唾弃之后,他竟然……派了灵兽去陪她?这算什么?!虚伪!荒谬!天大的讽刺!
原来……原来她在那无边黑暗的地狱里,感受到的唯一一丝光亮,唯一一点支撑她活下去的温暖和依靠……竟然也是来自于他?!来自于那个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人?!这比彻底的抛弃更残忍!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像个被他怜悯施舍的可怜虫!
她那些在绝望中对哼唧兽的依赖、倾诉、感激……此刻都变成了狠狠抽打在她脸上的耳光!**辣的疼!为那个在蛮荒里无知无觉、将他“恩赐”的守护当成唯一救命稻草的自己感到悲哀!
她曾多么感激这只不离不弃的小兽,它曾是她黑暗中唯一的慰藉。可现在,这份慰藉的来源,却让她感到无比的恶心和屈辱!
然而,在最深的恨意和屈辱之下,一丝微弱得几乎要被淹没、却又顽强存在的震动,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在最绝望的深渊里,在她以为被全世界、包括他彻底抛弃的时候……原来,他一直都在?以这种方式?这丝震动微弱却顽固,带着一种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酸楚,和一种她拼命想否认,却又无法彻底抹杀的复杂情绪。
这些激烈到极致的情感在她胸中疯狂地冲撞、撕咬,让花千骨五脏六腑都跟着绞痛起来,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死死地低着头,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锁在低垂的眼帘之后,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抱着哼唧兽的手臂僵硬得没有一丝温度。
就在这时,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白子画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走了进来。
花千骨低垂着头,笙箫默站在一旁,眼神飘忽,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懊恼和心虚,额角还有汗。
白子画的心猛地一沉,冰冷的目光转向笙箫默,带着无声的质问和凛冽的寒意。
笙箫默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赶紧避开视线,假装研究窗棂上的雕花。
白子画强压下心头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收回目光,看向花千骨。
她的沉默和那几乎要碎裂的僵硬姿态,让他心头涌起巨大的不安,但他什么也不能问。他只能如同过去千百次那样,沉默地将药碗放在花千骨面前的矮几上。
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响动。
然后,白子画退后几步,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落在花千骨低垂的头上。
花千骨感受到了那目光,也感受到了那无声的压迫。她深吸一口气,调动起所有的意志将那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惊涛骇浪强行镇压下去。
不能乱!不能让他看出分毫!她不能在他面前崩溃!
她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疏离,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打败她世界的风暴从未发生。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没有看白子画一眼,也没有看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笙箫默。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冰凉和微颤,端起了那碗苦涩的药汁。面无表情地将碗沿凑到唇边,小口小口地将那浓黑的的苦汁咽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一路灼烧到胃里,却远不及她心中那万分之一复杂难言的滋味。
白子画看着她平静得近乎死寂的脸,再看笙萧默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大概能猜到,师弟定是和小骨说了什么。至于具体是什么……他的目光落到哼唧兽身上,一股难言的悲伤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笙箫默在一旁看着,他本意是想破冰,却似乎……
他看着花千骨那强装的平静,看着白子画眼中深沉的痛色,只能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自那日之后,小楼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以下。花千骨变得更加沉默,甚至可以说是死寂。她依旧按时吃药,接受治疗,抱着哼唧兽坐在窗边看云卷云舒。但她的眼神失去了焦距,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空茫一片,映不出任何光亮,也隔绝了所有试图窥探的视线。
白子画送来汤药,她接过来就喝;送来饭菜,她拿起筷子就吃;施针时,她如同一具没有知觉的木偶;白子画输送仙力缓解她的疼痛,她也毫无反应,仿佛那暖流进入的不是她的身体。
花千骨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用一层比以往更厚、更坚硬的冰壳,将自己和外界,尤其是和白子画,彻底隔绝开来。平静的死水之下,却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笙箫默那半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打开了她记忆深处那扇名为“蛮荒”的、充满痛苦与黑暗的大门。而随之涌出的,不仅仅是痛苦,还有一个打败性的、让她无法承受的真相。
“他为何要这么做?”这个问题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