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东城开了家只放四张桌子的私房菜馆。每晚接待一桌,只做预订菜肴。
七十八岁陈老连续暴雨夜坚持冒雨前来,只为点一道普通红烧肉。第三次时,
他对着砂锅突然哽咽:“这味道……真像。”第四次他递来老照片:“我妻子做的,
她走后我再没尝过。”我望着照片上年轻的奶奶签名落款“苏惠兰”,
惊觉她竟是奶奶徒弟。陈老红着眼圈:“她总说,要教会孙女这手艺。
”最后一匙酱汁倒入他掌心糯米团时,老人含泪握紧。“你奶奶不知道,
我一直偷偷在吃她教的孙女做给别人的饭啊。”雨在东城连绵了三日,夜里更是泼洒不休,
豆大的雨点凶狠拍打着头顶老旧的瓦片,“噼啪”作响,像是要砸穿这屋顶。
檐下的雨水成串跌落,扯出一幕灰白水帘,遮掩住窄巷原本模糊的轮廓。
雨水在坑洼的青石板路面上横冲直撞,汇成浑浊的小股急流,急吼吼地奔向更低洼的地方。
小灶私厨里却弥漫着另一片世界的气息。吊灯的光线被特意调得温柔昏黄,
稳稳地落在中央仅有的那张小方桌上,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微光。
空气里浮动着油锅轻微的滋滋声,紧接着是冰糖投入热油中迅速融化时的微妙动静,
“滋啦”一声,浓郁的焦糖甜香骤然扩散,迅速冲散了门外雨水带来的潮湿沉闷。
林晚的注意力全在眼前那只黑亮的铁锅上。厚薄均匀的五花肉块裹着深红的酱色,
随着滚烫热油的舞蹈,在锅底发出诱人的细微声响。她用长柄木勺轻轻地、耐心地搅动,
让每一块肉都均匀地沾上那美妙的酱汁。锅里升腾起的水汽带着浓重的酱香和肉香,
轻柔地抚过脸颊,微微发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气夹杂着细密的水珠,猛地撞开门帘一角,
门楣上老旧的风铃猝不及防,发出一连串仓促又喑哑的“叮当”乱响。
林晚抬头望了一眼门缝外水汽弥漫的黑暗小巷,
眉头微蹙:“这鬼天气……”手下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勺背拂过一块块均匀的肉块,
将它们轻轻拨拢。雨声骤然被撑大,一个高大的身影携着一身湿冷的水汽,
缓慢地挪进这片狭小的暖光里。是陈老。他脱掉身上那件不断滴水的深蓝色塑料雨衣,
小心地折拢,水珠滴答滴答落在门边特意放置的垫子上。他穿着洗得颜色模糊的旧布衫,
头发灰白稀疏,被雨水打湿了一绺粘在额头,镜片上也是一片模糊的水雾。
他先扶了一把门框稳住身体,才伸手摘下眼镜,
用还算干燥的袖口内面一下一下慢慢地擦拭着镜片,动作带着一种专注而缓慢的迟缓。
擦了很久,他才终于戴上眼镜,
目光直接落定林晚面前那口不断弥漫出浓香的锅子上:“林师傅,老样子,一份红烧肉,
配个米饭……有白米饭就行,甭麻烦,简单点,简单点好。”他声音有些沙哑,
嘴唇冻得没什么血色,微微抿着。“您来啦!”林晚急忙应着,心底却是难言的触动。
这位老人七十八了,连续三个如此恶劣的暴雨夜,竟都准时出现在她这小巷深处的小灶门口。
他报出菜名时语气轻描淡写,“普通”、“简单”……几乎带着一种刻意的强调,
可那份在凄风苦雨里跋涉而来的执着,却与“普通”二字格格不入。前两次都是这样,
就点红烧肉配白饭,沉默地吃完,付钱,再默默没入巷子的潮湿黑暗里。
林晚赶紧腾出一只炉头,架锅烧水淘米。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早已过了自己关门的时间。
“您快坐,炉子边暖着点。饭很快就好。”她加快手上的速度。米饭下锅,
锅里开始冒出热气。她回到红烧肉这边,浓稠的酱汁在锅里鼓起大泡,
她用汤匙撇去一点浮在边缘略显肥腻的油脂,这能保持肉质的醇厚而不腻口,又将火调小,
让锅里的精华慢悠悠地咕嘟着。锅里的肉颤巍巍地抖动着,酱汁裹挟着油花,
泛出极诱人的光泽。林晚屏息凝神,最后一点酱油沿着锅边淋入,
滚烫的锅壁瞬间发出“滋啦”一声激越的脆响,将浓厚的酱香彻底激发出来。
肉香混合着焦糖特有的甜暖,充盈了整个小小空间。
她满意地看着锅里的成品——色泽红亮诱人,酱汁浓稠得刚好挂在肉块表面,
肥肉的边缘透明晶亮,闪着油光。她用大勺小心翼翼地把肉和汁水舀进一个粗陶的砂锅里,
捧着走到陈老面前:“陈伯伯,您的肉好了。”米饭也已焖好,蒸腾着洁白的热气。
陈老从饭锅里给自己盛了一小碗,端回那张小桌前坐下。他没有立刻动筷,
只是默默看着桌上那口粗陶砂锅。锅体颜色深重,锅盖虚掩着,
缝隙里不断钻出带着肉香的白气,袅袅腾腾。他拿起筷子,伸向砂锅,轻轻拨开虚掩的盖子,
一股更浓郁饱满的热气扑面而来。他夹起一块颤巍巍、裹满浓稠酱汁的红烧肉,
凝神看了很久。窗外雨声哗哗地捶打着巷子,
屋内只听得到酱汁细微难察的咕嘟声和他轻微得不仔细辨别都难以察觉的呼吸。终于,
他将那块饱满的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林晚退到自己平时站着的小矮桌旁,
收拾案板上刚才用过的调料瓶罐。她习惯性地悄悄留意着客人的反应,
这是她开这小私厨后养成的习惯。她不经意抬眼时,
正好看到老人布满沟壑的腮帮极其缓慢地移动了几下。然后,
他拿起桌上早已倒好的温水杯猛灌了几口,动作突兀地快。那水杯放下时,
桌面发出轻微的震颤。林晚这才看到,昏黄灯光下,老人的肩膀开始难以控制地抖动。
他用力埋下头,额前稀疏的白发颤巍巍垂下,遮挡住了眼睛,只露出下半张脸:嘴唇紧抿,
下巴的肌肉也在细微抽动。浑浊的泪水像两条失控的溪流,
从他遍布褶皱的眼角无可阻挡地滚落,一滴,两滴……接二连三地砸在桌面上,
洇开小小的、深色的圆点,很快汇成更深的痕迹。
砂锅里蒸腾出的浓郁肉香似乎在这无声的泪水中凝滞了,空气厚重得令人呼吸都有些发涩。
林晚心头一震,手里刚收好的玻璃调料瓶差点没拿稳。前两次他只是沉默地吃完,
带着一身湿冷离开,可今天……她连忙快步走上前两步,声音放得不能再轻:“陈伯伯?
您怎么了?……是……是肉有什么不对吗?您告诉我,我马上重做。”老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胸腔艰难地起伏了两下,试图压下那阵汹涌的情绪。浑浊的泪依旧不断地涌出,
滑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消失在衣领的阴影里。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脸,
布满血丝的眼睛隔着模糊的镜片看向林晚,张了几次嘴,发出的声音破碎而哽咽,
像陈旧的风箱吃力地抽动:“没……没事……孩子……是味道……这味道……”他顿了顿,
似乎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聚集起完整的句子,
声音抖得厉害:“真像……太像了……”林晚愕然。前两次的沉默,
第三次突如其来的崩溃——“像”?像什么?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无数念头冲撞着:是像他过去吃过的某家店?或者,是他熟悉的人?亲人?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闪电劈开了迷雾。她喉头有些发紧,
轻声追问:“陈伯伯……您是说……像谁的手艺?
”老人的目光重新凝在那口还微微冒着热气的砂锅上。那深红的、油亮的酱汁色泽,
像一个深邃无底的漩涡,将他的心神都吸了进去。他没有直接回答林晚的问题,嘴唇蠕动着,
像是在反刍某种最珍贵又最痛楚的记忆碎片。过了半晌,他微微摇头,
脸上的泪痕在灯光下闪着湿濡的光。他拿起筷子,这次动作更慢,
甚至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虔诚。他又夹起一块带着光泽的肥瘦相间的肉,却并不急于吃掉。
筷子尖在酱汁表层迟疑地划动了一下,他抬眼看向林晚,
混合着探究的紧张和一丝微弱的、近乎祈求的盼望:“丫头……”他突然换了更亲近的称呼,
声音依旧沙哑低涩,“你这酱汁……最后起锅前……除了淋那点醋,放了别的什么没有?
”林晚心头又是一颤。那点锅边醋是她奶奶坚持的做法,谓之“起香”,用量极其讲究,
少则不够味,多则夺肉味,几乎成了一种家族印记。他竟连这个细微的点都品出来了?
“没有别的了,陈伯伯,”她定了定神,清晰回答,“就是按老法子收汁,
只在起锅前淋一点点醋提香去腻。”老人的手猛地一抖,
筷子尖上的那块红烧肉啪嗒一声又落回了酱汁滚烫的怀抱,溅起几点深红的油星。
他直直盯着那块沉入浓稠酱汁里的肉块,眼神发直,镜片后的瞳孔映着跳跃的火光,
一片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惊涛骇浪的回忆像是撞开了阀门。他猛地吸了一大口气,
那口吸得如此深,以至于胸腔都随之剧烈地扩张开来,又因为无法承受而猛烈咳嗽起来,
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林晚赶紧去倒温水,手忙脚乱拧暖水壶的盖子,手心里全是汗。
她倒好水,快步送到老人面前:“您慢点喝。”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老人用力吞咽着温热的液体,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下去。等他放下水杯时,
他不再看那砂锅。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在洗得发白的旧布衣口袋里摸索着。他的动作很慢,
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迟疑,手指在口袋里颤抖、停顿、再颤抖,
仿佛在触碰一件会灼伤灵魂的东西。终于,一个塑料密封袋被捏了出来。
袋子边缘被手指摩挲得有些磨损发白,里面似乎藏着一张厚厚的硬纸片。
他的指头在袋子上无意识地、焦灼地捻着,捻得指肚发白。
他撕开那被湿气浸润得有些发粘的袋口封胶条,小心翼翼地将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抽出半截。
那一瞬间,他枯槁的手指停在照片的边缘,仿佛那纸张边缘是刀刃,再往外抽一点,
就会割开他尘封数十年的心肺。林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那是一张褪色严重到人物轮廓都有些模糊的老照片。她只能勉强看出是一位年轻女子,
坐在一张普通的靠背椅上,穿着朴素,正对着镜头微笑。脸部的细节和具体的样貌特征,
因距离和他指尖的遮挡,还看不分明。陈老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枯叶。
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把那照片完全抽出来,又深吸一口气,调转方向,递到林晚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