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兰台备考》,不是普通的账本。
与其说是账本,不如说是我爹写的一本小说。
一本关于大周朝户部三年以来,所有灰色收入、账目挪移的小说。
里面的人名,地名,用的全是代号。
山是山,水是水,但连在一起,就是另一番意思。
比如,“东市买骏马”,指的是从兵部马场虚报战马损耗,套取银两。
“西市买鞍鞯”,指的是将这笔银子,通过京城最大的马具店“西风记”,洗干净,转入私人账户。
这套黑话,是我爹闲来无事时,教我着玩的。
他说,官场上的文字,不能只看表面。
一个“阅”字,可以是同意,也可以是搁置。
一个“妥”字,可以是办妥了,也可以是拖着。
要想看懂,就得知道水面下的东西。
我花了整整一夜,把这本“小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烛火下,我的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脑子里,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慢慢铺开。
张阁告我爹贪墨的那笔银子,数目是三万两。
这笔钱,在户部的账面上,记的是“修缮南运河堤坝”。
而我爹的罪证,就是一张他亲笔画押的批文。
人证物证俱全。
可是在我爹的这本《兰台备考》里,这笔钱,代号是“南柯一梦”。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注解。
“梦醒时分,方见罗刹。”
我爹,根本就没想过要撇清关系。
他是在用自己做鱼饵。
张阁以为自己钓到了一条大鱼,殊不知,自己才是那条咬了钩的蠢鱼。
因为这三万两银子,根本就没被我爹贪了。
它被分成了三十笔,每笔一千两,通过三十个不同的钱庄,汇给了三十个不同的人。
这三十个人,遍布大周十三个州府。
有的是致仕还乡的老臣,有的是被贬谪的言官,有的是手握兵权的将军。
他们都是我爹的故交,也是朝中“清流派”的骨干。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被张阁和裕王一党,用各种手段打压排挤过的人。
这三万两银子,不是赃款。
是檄文。
是我爹吹响的反击号角。
张阁拿来定我爹罪的批文,就是启动这盘棋的号令。
只要我爹一天在牢里,这三十个人,就会像三十把尖刀,从四面八方,同时刺向张阁的心脏。
而我爹需要的,是一个人,在京城里,把这三十把刀的力量,汇集到一处,给张阁致命一击。
这个人,就是我。
我合上账本,天已经亮了。
我一点都不困,反而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我爹的棋盘已经摆好,现在,轮到我落子了。
第一步,就是要稳住家里。
我走出书房,大姨刘氏居然还没走。
她坐在正厅里,脸色很难看,旁边几个庶母在小声劝她。
见我出来,她立刻站起来,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沈鸢!你一夜没睡,躲在书房里捣鼓什么?你是不是疯了?你爹都要没命了,你还有心思看那些破书!”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
我让丫鬟给我上了杯热茶,慢慢喝了一口。
“大姨,”我放下茶杯,“您要是真想帮沈家,就请回吧。”
“你!”她气得发抖,“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可是你亲姨!”
“正因为您是我亲姨,我才劝您回去。”我的声音很平静,“您再待下去,我怕裕王爷会以为,您跟我们沈家是一伙的。”
刘氏的脸瞬间白了。
她不是傻子,她只是自私。
她想靠牺牲我,来换取她自己的利益。但如果这份利益要冒着得罪裕王的风险,她跑得比谁都快。
“我……我只是担心你们……”她嘴上还在硬撑。
“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我打断她,“沈家的事,不劳您费心。二管家,送客。”
二管家早就看她不顺眼了,立刻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氏恨恨地瞪了我一眼,甩袖走了。
她一走,屋子里的气氛立刻松快了不少。
几个庶母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看向她们。
“各位娘,我知道你们害怕。我也怕。”
“但害怕没用。我爹常说,越是危险的时候,越要冷静。”
“从今天起,府里一切照旧。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不许哭,不许乱。谁要是敢在外面乱嚼舌根,或者动了别的心思,别怪我不讲情面。”
我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她们被我看得低下了头。
“还有,把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清点出来,列个单子给我。”
一个庶母忍不住问:“鸢儿,这是要……变卖家产,打点关系吗?”
我摇摇头。
“不。”
“是时候,让我爹那些门生故吏,还人情了。”
我爹为官二十年,为人清廉,刚正不阿。
但也提拔过不少有才华的年轻人。
这些人,现在遍布朝野。
有的,可能已经忘了我爹的恩情。
但有的,一定还记得。
我要做的,就是把他们找出来。
用这些变卖家产换来的钱,去买一个机会。
一个把《兰台备考》里的秘密,递到御史台的机会。
我知道,这很难。
御史台现在也是张阁的人把持着。
我不能直接去。
我需要一个中间人。
一个绝对可靠,又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中间人。
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人的名字。
王伯。
我们家看门的老仆人,在我家待了三十年。
他是我爹从老家带来的,话不多,但忠心耿耿。
最重要的是,他有个侄子,在御史台当差。
不是什么大官,就是一个负责抄录文书的笔吏。
官小,不起眼。
但正因为不起眼,才最安全。
我叫来二管家。
“去把王伯叫来,我有事吩咐他。”
“另外,去账房支五百两银子,用油纸包好。”
二管家愣了一下,“大**,现在府里被封,账房的钱……”
“我爹的书房里,东墙第三块砖,后面有暗格。”
“那里面的钱,是给我娘的私房,查抄的人找不到。”
二管家眼睛一亮,立刻领命去了。
很快,王伯被带了进来。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睛红肿,显然也为我爹的事没少操心。
我让他坐下,亲手给他倒了杯茶。
“王伯,家里出事了,您都知道了。”
王伯点点头,声音沙哑:“大**,有什么需要老奴做的,您尽管吩咐。”
我把那个装着五百两银票的油纸包,推到他面前。
“王伯,这钱,您拿着。”
“我需要您出府一趟,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