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长信宫死气沉沉。
新补上来的侍女们个个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连呼吸都仿佛是错。
她们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畏惧，仿佛我不是这座宫殿的主人，而是带来厄运的鬼魅。
我夜夜被噩梦缠身。
梦里，那十个年轻的女孩浑身是血地朝我爬来，无声地质问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她们要代我而死。
我从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中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我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独宠。
嬴政的温柔，如今在我看来，不过是加了毒蜜糖。
他依然每天都来长信宫，陪我用膳，与我下棋，甚至会耐心地听我讲一些无关紧要的宫闱趣闻。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专注，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
可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温柔的表象之下，一双无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
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次呼吸，都被他尽收眼底。
我像一个戴着镣铐的舞者，被迫在他划定的方寸之地上，跳着一曲名为“恩爱”的假面舞。
这天午后，我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假寐，贴身侍女春禾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燕窝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她的脚步很轻，但我还是被惊动了。
我睁开眼，看到她脸上难以掩饰的惊慌。
“娘娘，”她压低声音，快步走到我身边，“赵……赵将军派人传了信来。”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兄长，赵括。
这个名字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口。
春禾从袖中取出一个蜡丸，飞快地塞进我的手里。
蜡丸尚有余温，却烫得我指尖发疼。
我挥手让她退下，独自一人走到内殿，用指甲掐开蜡丸，展开里面的小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刚劲有力，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三日内，拿到秦军粮草运输路线图。否则，提父母头颅来见。”
短短一行字，没有一句多余的问候，只有冰冷的命令和**裸的威胁。
血缘，亲情，在此刻被撕得粉碎。
我只是他安插在秦宫的一颗棋子，一个用来换取功勋和家族荣耀的工具。
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纸条从指缝间飘落。
眼前阵阵发黑。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日，年仅十五岁的我，被父亲和兄长叫到书房。
他们告诉我，为了赵国的未来，为了家族的兴衰，我必须嫁给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的秦王。
我必须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的过往，成为他身边最温顺、最懂事的解语花。
然后，伺机窃取秦国最重要的机密。
我记得兄长那时还曾握着我的手，他的手掌宽厚温暖。
他说：“阿月，委屈你了。等事成之后，兄长一定接你回家。”
那时的他，眼中尚有几分不舍和疼惜。
可现在，他却能如此轻易地，用我们父母的性命来逼迫我。
巨大的悲哀和愤怒席卷了我。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棋子，我做不到无情无义。
可是，我又能如何反抗？
我的父母，我的族人，他们的性命都攥在兄长赵括的手里。
我深吸一口气，捡起地上的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没有选择。
当晚，嬴政来长信宫用膳。
我强打起精神，为他布菜。
“阿月今日脸色似乎不太好，是哪里不适吗？”他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炙羊肉，放到我的碗里。
我顺势放下筷子，手扶着额头，露出疲态，“许是近来春困，总觉得身子乏力，提不起精神。”
这是一个试探。
我想看看，在他识破了“金屑”之后，对我的监视到了何种地步。
嬴政闻言，立刻紧张起来。
他放下碗筷，伸手探向我的额头，“怎么了？寡人立刻让太医过来！”
“不必了，大王。”我柔声阻止他，“不过是些小毛病，不想惊动太医院。只是……”
我欲言又止，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
“只是什么？跟寡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他追问道。
“只是整日闷在宫里，有些气郁。妾身想着，能不能……去御书房帮大王整理整理竹简？也好过这般无所事事。”
御书房，是他处理政务的地方。
那里，最有可能找到粮草运输的路线图。
我说完，便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嬴政的脸上闪过复杂神色。
他沉默了片刻，久到我几乎以为他要当场发作。
最终，他却笑了。
他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语气宠溺，“傻阿月，那种粗活哪里需要你来做。你是寡人的王后，只需要安心休养，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就好。”
他的笑容里，没有半分平日的温度。
“来人！”他扬声对外喊道。
内侍总管赵高立刻小跑着进来，“大王有何吩咐？”
“传寡人旨意，将武库里那对南海明珠，西域进贡的七彩琉璃盏，还有江南织造局新送来的百匹云锦，都给王后送来。”
他转过头，温柔地看着我，“阿月若是觉得闷，就看看这些玩意儿解解闷。寡人许你，这咸阳宫里，除了寡人的御书房和兵器库，任何地方你都可以去得。但是，政务之事，女子不得干涉，这是祖宗的规矩。”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慢，很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将我所有的企图都钉死在原地。
他什么都知道。
他用无数的珍宝将我高高供起，却也用这种恩宠，给我画了一座华丽的牢笼。
他堵死了我所有可能接触机密的道路。
我心中一片冰冷。
试探失败了。
我被困住了。
三日期限，跟悬在我头顶的一把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而我，连剑柄都触摸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