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内雷鸣般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喜悦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冻结。
那名保卫科警卫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每个人的头顶浇下,让人从头凉到脚。
德国大使馆?
盗窃核心技术?
查封机器?还要抓人?
这一个个词语,每一个都重若千钧,砸得人头晕目眩。
在八十年代,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罪名,尤其是在红星军工厂这种高度敏感的单位,牵扯到“外事”和“技术盗窃”,足以毁掉在场任何一个人的政治前途,甚至是一辈子。
王敬业刚刚才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他的技术员们更是面如土色,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看向陆云的表情,从刚才的崇拜和敬畏,重新变回了惊恐和复杂。
他们怕被牵连。
人群中,只有两个人保持着镇定。
一个是秦冷月。
她那张冰封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失措,反而是在听到“德国大使馆”这几个字时,锐利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极深的寒意和了然。
她缓缓转过身,视线没有落在那个惊慌失措的警卫身上,而是直接锁定了不远处那个脸色青白交加的德国专家,克劳斯。
她懂了。
这是恶人先告状。
这是输不起之后的**报复!
另一个镇定的人,是陆云。
他站在风暴的中心,是那个被警卫手指着的人,脸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甚至还有闲心拍了拍手上的金属粉末,仿佛刚才那句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指控,说的根本不是他。
作为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人,这种商业倾轧、技术构陷的手段,他见得太多了。
拙劣,且可笑。
“吵什么?”
秦冷月冰冷的声音响起,不大,却瞬间压制住了车间里的所有骚动。
她走到警卫面前。
“把话说清楚,谁来了?”
“是……是市外事办的李主任,陪着……陪着德国大使馆的一位商务参赞,叫……叫什么汉斯的,还有两个公安同志……”警卫被秦冷月的气场一慑,结结巴巴地回答。
“人呢?”
“就在……就在厂门口,说要我们立刻封存三号车间,把……把负责维修的人员交出去,听候调查!”
话音未落,车间大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走进来的是一群人。
为首的是一个腆着肚子、满头是汗的中年干部,正是市外事办的李主任。
他身后跟着一个高鼻深目、表情傲慢的德国男人,想必就是那位汉斯参赞。
而在他们身后,两名身穿制服、表情严肃的公安人员,让车间的气氛彻底凝固。
“秦厂长!”李主任一看到秦冷月,就急忙小跑过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焦急和埋怨,“你怎么搞的嘛!克劳斯先生向大使馆紧急报告,说你们厂里有人用不正当手段,窃取了他们公司的核心维修数据,才修好了这台机器!汉斯参赞非常生气,要求我们必须严肃处理!这可是会影响到我们市和德方后续合作的国际纠纷啊!”
克劳斯此时也走了上来,他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倨傲,甚至还带着几分报复的快意。
他指着陆云,用德语对汉斯参赞飞快地说着什么。
虽然大多数人听不懂,但从他那轻蔑的表情和夸张的动作里,也能猜出不是什么好话。
无非就是“这个年轻人不可能有这种技术”、“他一定是小偷”、“这是对德意志工业的侮辱”之类的话。
汉斯参赞听完,傲慢地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整个车间,最后落在陆云身上,充满了审判的意味。
他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官方腔调开口,由身边的翻译转述:“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位先生,通过非法途径获取了我国企业的知识产权。为了保护德方企业的合法权益,我们要求,立即将此人带走进行调查,并封存这台机器,等待我们的技术人员前来鉴定。”
他说完,那两名公安人员便上前一步,作势要走向陆云。
“我看谁敢!”
秦冷月猛地横跨一步,直接挡在了陆云身前。
她的身形明明比那些男人要娇小,此刻却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散发出的气场让那两名公安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李主任,这里是红星军工厂,不是谁都能撒野的地方!”
她的声音冷得掉渣。
“在我们的地盘上,没有证据,就想随便带走我的工人?谁给你们的权力?德国大使馆吗?”
李主任被她一番话噎得满脸通红,急得直跺脚:“哎呀秦厂长!你不要冲动!这是外事问题,不是儿戏!”
“我当然知道不是儿戏。”秦冷冷地看了一眼克劳斯,“所以,我更想问问这位德国专家,你所谓的‘证据’在哪里?”
“证据?”克劳斯冷笑一声,用生硬的中文说,“证据就是,他一个如此年轻的中国工人,根本不可能掌握这种只属于我们公司内部高级工程师的维修技术!他修复的那个位置,那个磨损数据,和我们内部的加密报告完全一致!如果不是偷窃,他怎么可能知道?”
这番话逻辑清晰,听起来似乎无懈可击,让周围的中国技术员们心中又是一沉。
是啊,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真的偷了?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怀疑的死胡同时,一直沉默的陆云,终于开口了。
“谁说我修好机器,用的是你们德国的技术?”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从秦冷月身后走了出来,直面着克劳斯和汉斯参赞,神情从容。
“我用的,是我们中国工人自己的手艺。跟你们德国,没有一分钱关系。”
“手艺?”汉斯参赞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出声,“这位先生,我们谈论的是微米级的精密修复,不是街边的木匠活。”
“哦?是吗?”
陆云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淡漠。
他没有再跟他们争辩,而是转身对王敬业说道:“王师傅,麻烦你,把刚才那把锉刀,还有剩下的砂纸,再拿给我。”
王敬业愣了一下,但还是下意识地跑去把东西拿了过来。
陆云接过那把被他改造过的、奇形怪状的锉刀,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走向了车间角落里另一台废弃的老旧国产机床。
那是一台连油漆都掉光了的C616型普通车床,论精度,比那台德国宝贝疙瘩差了十万八千里。
“克劳斯先生。”陆云头也不回地喊道,“你说我偷了你的技术。那好,我现在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技术。”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废弃的45号钢方块,那是车间里最常见的材料。
“你,还有你的参赞先生,可以随便在这块钢料上,设计一个你们认为最复杂的内孔异形结构。任何形状都可以。”
“然后,我就用这台报废的国产机床,和我手里的这把锉刀,把它做出来。”
“如果我做到了,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我和我的祖国道歉。”
“如果我做不到,”陆云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无比凌厉,“我这条命,随你们处置。”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