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花朝迷香
花朝节,辰州府沅水两岸桃李憋得通红。十六岁的阿卯提着竹篮,跟阿娘在庙口卖自家剪的彩胜。辰时未过,人潮已漫过石阶,香客、戏班、挑糖人的,把青石街挤得只余一线天。
阿卯踮脚替阿娘收铜板,忽闻一阵凉甜。那香像初春第一口井水,冲得她打了个晃,再抬头,面前立着一个戴青箬笠的后生,笠檐压得极低,只露一线薄唇。
“小娘子的彩胜剪得极好。”他声音低软,像掠过水面的燕子。阿卯心头莫名一颤,还未来得及道谢,后生已递来一只白瓷小盒,“我家娘子请的西域蜜膏,抹在指上,剪彩不涩。”
阿娘在后头忙着找钱,阿卯想着不过一盒香膏,便屈了屈膝。指尖挑了一点,凉丝丝,果然好闻。她抬头想再问,却见那笠檐下的唇角轻轻一弯——像钩子,勾走了她后面半句话。
……
再醒时,耳边是车轮辘辘。她蜷在一只钉死的箱笼里,手脚软得似煮烂的面条。箱板缝隙透进一线天光,那光摇晃,像一条被人抖动的银线。阿卯张口,嗓子却只冒出一缕干烟。
(二)
车把式在外头甩鞭,与另一人低声说话。
“……这回是‘青衣客’亲自点的货,辰州府的雏儿,骨相轻,卖去蜀中,少说二百两。”
“二百两?去年最好的才一百八。”
“去年没闹旱灾,今年牙行缺人,价自然涨。”
阿卯听不懂“青衣客”是谁,却听得懂“卖”。她拼命抬手去推箱盖,手腕撞得乌青,那盖子纹丝不动,只掉下一撮木屑,落在她眼皮上,像一场小雪。
(三)
傍晚,车停。箱笼被抬下时,阿卯的胃已饿得贴背。她听见铁锁“咔哒”一声,木板掀开,一股潮湿的稻草味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座破庙,供的不知是山神还是土地,泥胎半边脸塌了,露出里头黄泥与麦秸。神台下燃着一堆火,火光把一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正是戴青箬笠的后生。他已摘了笠,露出一张极白的脸,左眼角下一粒朱砂小痣,像一粒血溅在雪里。
“小娘子醒得比我想的快。”他蹲下身,声音依旧温柔,“我叫谢观,道上的朋友给面子,称一声‘青衣客’。”
阿卯往后缩,背抵到箱角。谢观却只是笑,从袖里摸出一方帕子,替她擦额上木屑,动作轻得像在拂落一朵花。
“别怕,我若要害你,便不会留你全须全尾。”他顿了顿,帕子移到她唇边,按了按,“只是还要委屈两日,等到了巴州,换条船,就宽敞了。”
帕子上也浸了香,阿卯嗅到那味,眼皮又沉。昏沉间,她听见谢观吩咐:“夜里凉,给她一床毡,别冻坏皮子。”
(四)
夜深,破庙外虫声四起。阿卯在梦里回到花朝节,阿娘把新剪的“蝶恋花”别在她襟口,笑着说她今年一定许个好人家。醒来时,颊边是湿的,嘴里却塞了一团破布,发不出声。
火堆只剩红炭,照见不远处躺着个更小的女孩,约莫十二三岁,头发乱得像枯草。女孩双手被缚,脚腕却奇怪地松开——像故意留她一线生机。阿卯挣了挣,发现自己的脚腕亦只虚虚套着草绳。
她心头突突跳:谢观在试探?还是真大意?
正犹豫间,外头传来脚步。阿卯赶紧闭眼装睡。
门被推开,带进夜露的凉。谢观的声音极低:“……这批货里,挑两个做‘引子’,其余老规矩,明日寅时发船。”
“引子”是什么?阿卯的指甲掐进掌心。
脚步声远去,她睁开眼,与那小女孩目光撞个正着。
女孩眼里没有泪,只有两点火星,像将熄未熄的炭。
阿卯忽然明白:她们必须一起逃,否则都会死。
(五)
庙外有棵老樟,枝桠伸到破窗旁。阿卯用牙咬开脚腕草绳,挪到女孩身边,替她也解开。两人屏息,听外头看守的鼾声。
阿卯先攀上窗棂,樟树粗糙的树皮刮破掌心,却疼得踏实。她回身拉女孩,女孩却摇头,指了指神台底下。
阿卯俯身一看:台底压着一把割草的镰刀,锈迹斑斑,却刃口薄。
原来女孩早醒了,故意留绳,等机会。
两人握镰,蹑足潜行。月光从破瓦漏下,把谢观的侧脸照得如玉雕。他怀里抱着一只乌木小盒,盒上雕着并蒂莲。
阿卯心头一震:那盒子她见过——她剪彩胜时,阿娘用它装过剪子。
谢观连她家的东西都摸来了?
怒火冲得她耳膜嗡嗡,几乎要挥镰砍下去。
女孩却死死拽住她,指了指门外。
那里停着三辆马车,其中一辆的帘子动了动,露出半张女人的脸——苍白,眉间一粒朱砂痣,与谢观的一模一样。
阿卯忽然想起辰州老人说的“双生蛊”:养蛊人需以血亲为引,朱砂痣是标记。
她浑身发冷:自己不是被卖,是被选作“蛊皿”。
(六)
逃,已来不及。
谢观睁开眼,目光穿过黑暗,精准地落在她们脸上。
“小娘子们,”他叹息,“我本想让你们多睡一会。”
他起身,衣袍无风自动,像一瓣夜色剥落的黑花。
镰刀在阿卯手里抖,刃口映出她惨白的脸。
谢观却笑了:“别怕,我只是替人办事。你们若肯乖,我保你们手脚齐全。”
他伸手,掌心躺着两粒朱红药丸:“吃了,就暖和。”
阿卯后退一步,脚跟抵到门槛。
月光下,她看见门槛外头,整整齐齐排着七个小小脚印,像有人曾跪在那里,又被拖走。
她忽然弯身,把镰刀狠狠掷向谢观,同时拽着女孩冲向门外。
镰刀划破谢观袖口,一缕黑血溅在神台,发出“嗤嗤”腐蚀声。
谢观低头看伤口,笑意更深:“有意思。”
(七)
阿卯与女孩没跑出十步,便被一张大网兜头罩住。
网绳浸了桐油,越挣越紧。
谢观缓步而来,用帕子按住伤口,声音依旧温柔:“记住,你们欠我一条命。下辈子再还。”
阿卯被拖回庙时,最后看见的是天边一弯下弦月,像一把薄刃,冷冷悬在她们头顶。
第二章柴房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