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之上,篝火如巨兽猩红的舌头,贪婪舔舐着狄戎墨汁般浓稠的夜空。粗砺的鼓点砸在每一寸紧绷的空气里,裹挟着浓烈的血腥与祭祀的焦糊气息。狄戎王赤鲁那张被烈酒和暴戾腌透了的阔脸,在跃动的火光下扭曲如鬼。他粗糙的手指死死钳住长公主阿吉娜的下颌,拇指碾过她破裂的唇角,带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贱种!就是你那死鬼母亲留下的余孽,背叛本王!”咆哮裹挟着恶臭的酒气喷在阿吉娜脸上,她被迫高昂着头,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眼中却无半分屈服,只有冰冷的、淬了毒的恨意。
祭坛下,狄戎的王庭贵族们如同被**兽群,在鼓点的催逼下狂热地扭动着身躯,粗野的呼喝盖过了所有杂音。只有沈灼华,如同祭坛最边缘一尊冰冷的石像,静静立在巨大的图腾柱投下的阴影里,毒瘴崖底改造过的身体,让她的感官穿透喧嚣,捕捉到高台角落那几道毒蛇般阴冷的视线——赤鲁的几个成年王子,正贪婪地舔舐着权力的血腥气息,等待着他们的父王撕碎长姐后,再扑上去分食权柄的腐肉。
赤鲁猛地将阿吉娜甩开,她踉跄着撞在坚硬的石案边缘,发出一声闷哼。狄戎王狂笑着举起牛角巨杯,浑浊的酒液泼洒而下:“神明在上!本王今日就用叛逆的血,献祭这王庭的根基!”
时机!
沈灼华指尖微不可察地一蜷。一缕比夜色更深沉的雾气,凝练如丝,无声无息地从她袖中逸出,贴着阴影如活蛇般游走。它绕过狂舞的肢体,避开摇曳的火光,精准无误地滑入赤鲁身后那只巨大的鎏金酒樽内壁。那里面,盛装着狄戎王最爱的烈酒“焚魂”。
无色、无味,是她费心萃取、提纯了整整三夜的“噬心散”。一滴,足以让一头壮硕的荒原猛犸在十息内心脏爆裂,外表却如同醉酒猝死。
赤鲁浑然不觉,他大笑着,将那混合了剧毒的酒液豪迈地灌入喉咙。酒浆滚过喉咙的咕咚声在鼓噪中依旧清晰。
“好!好啊!”他抹了一把沾满酒渍的虬髯,志得意满的目光扫过那几个眼神炽热的儿子,随即猛地转向被侍卫粗暴按在地上的阿吉娜,凶光毕露,“把她拖下去!剥皮,祭旗!”
话音未落,赤鲁脸上的狂笑骤然定格。一股极其诡异的青灰色,瞬间自他脖颈涌上,迅速吞噬了那张粗豪面孔上的所有血色。他手中的牛角杯“哐当”坠地,五指痉挛着抠向自己的喉咙,眼球可怕地向外凸起,布满血丝的眼白几乎要爆裂出来。
“嗬…呃……”破碎的音节堵在喉间,他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轰然向前栽倒!
“父王!”“大王!”惊呼声撕裂了狂欢的喧嚣。
“是长公主!她用巫术毒害了大王!”混乱中,一个尖利的声音刺破鼓噪,矛头直指阿吉娜。那是赤鲁最宠爱的幼子,图狼。他眼中闪烁着狂喜与狠毒,第一个拔出了腰间的弯刀,指向被按在地上的阿吉娜。“杀了这个妖女!为父王报仇!”
“杀了她!”另外几个王子如梦初醒,图狼的指控如同点燃了火药桶。他们本就在等待这一刻,此刻名正言顺。刀光映着跳动的火焰,几道身影裹挟着贪婪的杀气,凶狠地扑向祭坛中央的阿吉娜。忠于阿吉娜的几名护卫试图阻挡,瞬间便被潮水般涌上的叛军砍倒在地,血花飞溅。
整个祭坛彻底炸开!鼓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刀剑撞击的刺耳锐响、濒死的惨嚎、以及恐惧或狂热的嘶吼。人群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群,疯狂推挤、踩踏、厮杀。忠诚与背叛在刀光下瞬间分明,又在血泊中模糊不清。
祭坛瞬间化作修罗屠场。
就在这彻底的混乱与血腥的中心,一道人影逆着奔逃的人流,一步步踏上了祭坛的最高处。沈灼华身上那件象征低阶幕僚的粗麻灰袍,在狂乱的气流中猎猎作响,勾勒出她过分单薄却又异常挺拔的身形。
她站定在祭坛之巅,脚下是狄戎王赤鲁还未凉透的庞大尸体,狰狞的死状凝固在脸上。她的目光越过脚下混乱的厮杀,落在那几个状若疯虎、合力围攻阿吉娜的王子身上。杀父的罪名,已然牢牢扣在了阿吉娜的头上。
足够了。
沈灼华缓缓摊开双手。
不再需要隐藏,不再需要克制。压抑在体内深处、源自凤凰崖底千年毒瘴的力量,如同被封印的火山,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嘶——”
黑紫色的浓雾,带着刺骨的阴寒与万物腐朽的气息,猛地从她周身每一个毛孔喷涌而出!它们并非散乱地弥漫,而是在她强大意志的掌控下,疯狂地向上翻涌、凝聚、塑形!
磅礴的雾气在她头顶上方急剧翻滚、拉伸,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皮革被强行撑开的咯吱声。眨眼间,一只庞大无匹、纯粹由沸腾毒雾构成的凤凰,撕裂了狄戎的夜幕!
幽暗的凤凰双翼展开,竟似遮住了祭坛上空仅存的月光与星光。巨大的翼翎边缘,黑雾凝成锋利的流苏,每一次无声的扇动,都带起一阵腥甜刺鼻的阴风。凤凰的头颅高高昂起,双瞳位置是两团剧烈燃烧的、深紫色的火焰,冰冷地俯视着下方渺小的生灵。
绝对的死寂!
下方所有挥舞的刀剑、喷溅的鲜血、疯狂的嘶吼,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每一个仰望的狄戎人眼中炸开!那是源自灵魂深处,对未知、对毁灭、对超越凡俗力量的原始恐惧!
那只遮天蔽日的毒雾凤凰,在沈灼华冰冷意志的驱动下,缓缓低下了它由翻滚黑雾组成的头颅。那双燃烧着紫焰的巨瞳,死死锁定了祭坛中央那几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呆立当场的王子——图狼和他的兄弟们。
没有声音,只有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毁灭气息。
毒雾凤凰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
如同深渊倾倒!
浓烈的、带着强烈腐蚀气息的黑紫色毒雾,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又似地狱张开的巨口,精准地、无情地向着图狼几人当头罩下!
“不——!!!”图狼发出此生最凄厉绝望的嚎叫,举起弯刀徒劳地劈砍。
晚了。
那浓郁的毒雾接触到他身体的瞬间,皮甲、衣物、毛发、血肉……如同被投入了最猛烈的化骨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嗤嗤”声响!烟雾升腾!图狼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在毒雾中迅速消融、露出惨白的骨头,那骨头也在下一刻变黑、碎裂、化为飞灰!恐怖的消融如同瘟疫蔓延,他的嚎叫在喉咙被腐蚀洞穿时戛然而止。
仅仅两三个呼吸。
图狼和他身边试图挣扎的几个王子,连同他们脚下坚硬的祭坛石板,彻底消失!原地只留下几滩冒着诡异气泡的、粘稠腥臭的黑水,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
死寂笼罩了整个祭坛。只有毒雾凤凰无声盘旋时带起的阴风,以及残余毒雾偶尔触及地面或尸体时发出的轻微“滋滋”声。
所有的厮杀停止了。所有还活着的人,无论是叛军还是忠于阿吉娜的战士,都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他们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表情——面对神明或恶魔降世般的、灵魂出窍的骇然。
在这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沈灼华周身缭绕着尚未完全散去的稀薄毒雾,一步步走下祭坛之巅的石阶。暗金色的毒纹在她苍白的颈侧和手背上若隐若现,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残留着一丝妖异竖瞳影子的眼睛,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人。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凶悍的将领还是剽悍的战士,无不本能地低下头颅,膝盖发软。
她径直走向祭坛中央。
阿吉娜被两名忠心耿耿、此刻也已抖如筛糠的女护卫勉强搀扶着。她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正汩汩涌出鲜血,染红了半片衣襟,脸色惨白如金纸,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然而,当她看到沈灼华走来,那双因失血而涣散的碧色眼眸,竟迸发出最后一点奇异的光彩。
沈灼华蹲下身,伸手,掌心轻轻覆盖在阿吉娜胸前那道狰狞的伤口边缘。黑紫色的毒雾,如同最温柔的触手,丝丝缕缕地渗入皮肉翻卷的创口。没有愈合,只是强行止住了那汹涌的血流。
“姐姐…”阿吉娜的声音微弱如游丝,带着血沫。她染血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了沈灼华覆盖在她伤口上的那只手。冰冷,带着毒雾的寒意。
“灼华…你看…”阿吉娜的目光艰难地扫过下方那片被毒雾凤凰的阴影彻底慑服的王庭。破碎的祭坛,凝固的血迹,黑水腐蚀的痕迹,还有无数张写满了惊骇与臣服的脸孔。“狄戎…完了…旧的骨头…烂透了…”
她猛地喘息了几下,每一次抽吸都牵扯着致命的伤口,让她痛苦地蹙紧眉头。
“它需要的…”阿吉娜的眼瞳开始涣散,目光却死死锁住沈灼华的脸,仿佛要将最后的力量灌注其中,“…是一只真正的…”
她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一字一顿,如同烙印:
“…毒…凤…凰…”
话音落下,那死死抓住沈灼华的手颓然滑落。那双碧色的眼眸,最终定格在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上,彻底失去了光泽。
阿吉娜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鲜血在她身下蜿蜒成一条绝望的小溪。
祭坛之上,唯有死寂与盘旋的毒雾。
沈灼华缓缓收回手,覆盖在阿吉娜伤口上的掌心,残留着粘稠温热的血液。她慢慢站起身,毒纹在指尖沾染鲜血的瞬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暗金光泽。
她转身,再次面向祭坛下方。
目光所及,是残破的王庭,是堆积的尸体,是凝固的黑水,是无数双写满了震骇、恐惧、茫然以及潜藏着一丝对绝对力量本能渴望的眼睛。
权力,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新生的腐朽气息,沉重地压在肩头。
沈灼华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玉石砸在每一个幸存狄戎人的心上,穿透了死寂的夜幕:
“狄戎,没有王了。”
她的视线缓缓扫过下方死寂的人群,每一个接触到那双带着非人冰冷与力量眼眸的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只有凰。”沈灼华抬起手,沾染着阿吉娜鲜血的指尖,对准了苍穹之下那片尚未完全散去的、盘旋流动的磅礴毒雾。随着她指尖的动作,那遮天蔽日的毒雾凤凰猛地爆发出无声的尖啸!它庞大的身躯彻底崩散,化作无数道粗壮如巨蟒的黑紫色雾流!
如同无数条拥有生命的**,这些雾流狂暴地俯冲而下!它们并非袭向人群,而是带着毁灭一切旧秩序的意志,狠狠撞击在祭坛四周那些象征着赤鲁王权统治的巨大图腾柱上!
“轰隆!”
“咔嚓!”
石屑纷飞!粗壮的、雕刻着古老凶兽图腾的石柱,在蕴含着腐蚀与诅咒力量的毒雾冲击下,如同酥脆的朽木般纷纷断裂、崩塌!沉重的巨石轰然砸落,将下方残留的王座、象征性的祭台、以及赤鲁王那华贵的营帐残骸彻底碾碎掩埋!烟尘混合着尚未散尽的毒雾弥漫开来,如同为新旧更迭拉起的灰色帷幕。
烟尘弥漫,遮蔽了血腥,也埋葬了狄戎的旧日图腾与王权象征。
在那片几乎令人窒息的灰霾与残余的毒雾之中,一个身影缓缓走上祭坛最高处那片刚刚被清理出来的、坚硬的岩石平台。
沈灼华站定。
没有丝毫多余的言语,没有冗长的仪式祷文。下方,残存的狄戎贵族、祭司、将领以及还能站立的士兵,在一片死寂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驱使下,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冲击,接二连三地跪伏下去。膝盖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连成一片,如同为旧王朝送葬的哀鼓。
一位须发斑白、象征着部落悠久传承的大巫,双手捧着一顶厚重、粗犷、镶嵌着狰狞兽牙和幽暗宝石的玄铁王冠。他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浑浊的老眼中只剩下惊惧与臣服。他一步步挪上前,颤抖着将象征着狄戎至高权力的重冠,高高举过头顶,奉于沈灼华面前。
沈灼华的目光垂落,在那顶浸透了鲜血与暴戾过往的王冠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她伸出手。
那不是接受,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攫取。
冰冷的玄铁王冠压住了她鸦羽般的鬓发,沉重的分量仿佛将整个狄戎的血与铁、仇恨与力量都压在了她的头顶。
“即日起,”她的声音穿透弥漫的尘埃与毒雾,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匍匐者的耳中,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起伏,“吾为狄戎之主。”
短暂的停顿,如同审判前的宣告。
“封号——”
她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指尖萦绕的毒雾仿佛受到无形的召唤,丝丝缕缕袅袅升起,在她掌心上方无声地翻腾、凝聚,最终定格为一个纤毫毕现、姿态却蕴含着无边戾气的微型凤凰图腾!紫黑色的火焰在它周身燃烧,散发出毁灭与新生的矛盾气息。
“——毒凰。”
“毒凰!”
“毒凰万岁!”
排山倒海般的呼嚎声终于冲破死寂,带着劫后余生的狂热、对绝对力量的盲目崇拜、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在残破的祭坛上空疯狂回荡。
沈灼华独立于高台,玄铁王冠的阴影落在她苍白而沉静的侧脸上。她俯瞰着脚下如浪潮般起伏跪拜的人群,目光寂寥,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投向更遥远的、被血色浸透的过去。
本能地,视线扫过混乱中被丢弃在一旁的、属于狄戎王赤鲁的杂物。一卷残缺的古老羊皮被随意地丢弃在血污之中,半卷着露出里面一角模糊的墨迹。那并非狄戎粗犷的文字,而是……熟悉的、属于她故国的笔迹!
沈灼华眼中妖异的竖瞳猛地一缩!
羊皮卷残破的边缘,几个凌厉的字隐约可见:
“…凤凰崖…毒瘴…非天谴…乃…萧氏…祖…血咒…灭国…”
如同冰冷的毒针骤然刺入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