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祖宅。
“侯爷,二少夫人到了。”
“你们还知道回来!”
谢老侯爷端坐主位,身侧陪着小心侍奉的正室夫人白氏。
右边一列是二房的人,左边一列是三房的亲眷,上一任老侯爷子嗣兴旺,三个儿子自小就明争暗斗,到老了也不消停,从前比仕途,如今比儿孙。
夏月殊一进厅,便觉满室的打量与算计,活脱脱一场鸿门宴。
老侯爷手握虎头杖闭目养神,听见通报,连眼都未抬,先重重哼了一声,满是不耐。
“呦,怎么只有月殊回来?沉渊又没到?”
二房夫人先开了口,一个“又”字像根刺,精准扎在老侯爷的火气上。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老侯爷面子挂不住,拍了下桌案。
“大哥,沉渊如今是越发不把您放在眼里了,这侯府的威严,怕是要败在他手里。”
二房老爷添柴,老侯爷怒气涨了五成。
“大哥消消气,沉渊那孩子是肩上担子重,军国大事哪能比家宴?他定不是故意忤逆。”
三房老爷假意劝和,话里话外却坐实了谢沉渊不敬长辈,老侯爷的怒气直冲到八成。
“翅膀硬了!竟敢扫我颜面!”
夏月殊早习惯了这出戏,她放下手中锦盒,声音平静:
“父亲,沉渊本已备妥前来,怎料半路接到急报,边关有异动,他不得不赶回大营。
这是他为您寻来的千年参,说是能补气血,请您万勿动气。”
管家接过锦盒呈上去,老侯爷见不是故意抗命,脸色稍缓。
三房夫人眼珠一转,又开口:
“边关异动?如今四海升平,哪来的动静?
月殊,你莫不是替沉渊遮掩?夫妻和睦是好,可也不能这般纵容。”
“军国大事乃机密,我虽不知详情,但泄露军机乃是重罪,侄女不敢妄言。”
夏月殊自顾自斟了杯茶,语气淡淡。
“这里都是自家人,闲谈罢了,怎算泄露?”
三房不依不饶,二房立刻附和:“大哥,这儿媳是不把我们当自家人啊!”
夏月殊抬眼,慢悠悠道:
“据沉渊临行前透的口风,似是……前朝余孽有了踪迹。”
“什么?!”满座哗然。
十数年前前朝余孽作乱,京中贵族谁家没受过冲击?
那阴影至今未散,众人脸色瞬间发白,连挑事的二房三房都闭了嘴。
不过片刻,三房又绕回老话题:
“不说这些了。我家沉海前日刚与彭城伯府定了亲,总算了了桩心事。大哥这儿……倒显得冷清。”
二房夫人立刻接话:“我家沈明兰刚诊出喜脉,这回定是个男丁!”
白氏一直没吭声,此刻却温温柔柔开口:“谢沉海定亲是大喜事,明珠有孕也该贺。不过说起孩子,明臻上月得了书画雅集的金奖,那字写得,连太傅都夸有灵气。”
一句话戳中二房三房的痛处——他们子嗣虽多,却没一个像明臻这般出众。
三房夫人的手心攥得发白,二房老爷的拳头也捏紧了。
“明臻是好,”二房夫人咬牙,话锋一转,“可沉渊与月殊成婚七年,除了明臻再无动静。沉渊常年在军营,莫不是身子亏了?我这儿有宫里的助孕方子,给你们送去?”
这话暗指谢沉渊生不出儿子,连白氏的笑容都僵了。
“叔母费心了,”
夏月殊放下茶盏,声音冷了几分,“我与沉渊夫妻和睦,子嗣之事顺其自然。倒是叔母,总操心旁人房中事,不怕扰了自家儿媳的胎气?”
“你这是说什么话!”
二房夫人生气,“我是为谢家香火着想!沉渊终日不着家,聚少离多,万一明臻有个好歹……”
“二叔母!”
夏月殊猛地站起身,眼底覆着寒霜,“明臻是谢家嫡长孙,有我护着,谁敢让他有好歹?!”
谋害子嗣是大族大忌,二房夫人被怼得哑口无言。
老侯爷终于开口:“行了!用膳!”
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夏月殊没动几筷子。
饭后,老侯爷把她叫进书房,又是一通训斥:
“沉渊是你夫君,你就该管着他!整日在外头野,连家宴都不来!还有你,放着侯府夫人不当,跑去女学教书,丢不丢人?!”
“穿的是什么破烂衣裳?素得像个寒门女,是想让外人说我谢家刻薄你?”
夏月殊静静听着,等他骂完,才递上一杯水:
“父亲,明臻晚间见不到我会哭闹,儿媳先行告退。”
提及宝贝长孙,老侯爷才挥挥手放行。
走至长廊尽头,却见一道身影坐在轮椅上,灯影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是谢熙悦,谢沉渊的姐姐。
谢熙悦曾是京城闻名的大家闺秀,却因联姻之事,被夫家磋磨。失了孩子,断了双腿,成了谢家的耻辱,常年居于后院小楼。
“大姐。”夏月殊上前。
谢熙悦偏过头,避开与她直视,声音沙哑:“听闻……军中有前朝余孽的消息?”
“那是我编的,为了堵二房三房的嘴。”夏月殊如实说。
谢熙悦眼中的光暗了下去,她轻轻点头:“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明臻该等急了。”
夏月殊望着她的轮椅消失在廊角,心里一阵发酸——曾经的明艳美人,如今只剩一身病骨。
回到侯府时已近亥时,府里的灯熄了大半。
夏月殊脱下绣鞋,看见鞋柜上只有明臻的小靴子孤零零放着。
“夫人回来了。”
周管家无声无息出现,面无表情。
“明臻睡了?”
“小少爷等您到戌时,闹了会儿脾气,比平日晚歇两刻钟,晚膳也少吃了两成。”
夏月殊脚步顿了顿:“牛乳喝了吗?”
“喝了。”
她走到厅中软榻坐下,太阳穴突突地疼。
宴上没吃什么,此刻腹中饿得发空。小厨房早已熄火,她翻了翻,没拿那些山珍海味,只取了两枚鸡蛋、一把挂面。
如今侯府富贵,山珍海味不缺,可她最想念的,还是那碗简单的阳春面。
让丫鬟烧水,凉水下锅,水滚后下面,用筷子拨散防止粘连。
再滚时浇碗凉水,三滚后捞起,卧两个荷包蛋,连葱花都没放——明臻不爱吃葱,她也跟着习惯了。
水汽氤氲,面香飘来。
夏月殊坐在厨房的小杌子上,夹起一箸面送进嘴里,明明没放盐,却觉得咸得发苦。
她想起小时候,奶奶也是这样给她煮面,说“月月最爱吃葱,奶奶多给放一点”。
那时候的面,是暖的,甜的。
而现在,是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