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惜一直觉得,她和顾以安这辈子在一起仿佛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她醒悟。
有些事情,尽力之后,选择随缘。人的手就那么大,握不住的东西太多了,要懂得与自己和解。
再后来有人对她说:“不管多热烈的爱,都会随着爱而不得和时间的流逝渐渐磨灭,直到变成灰烬。再然后就算看见他,心里也不会泛起任何的涟漪。”
许是相识太多年,谭惜已经模糊了很多年前的记忆,可顾以安于她,是刻在生命长河中最重的一笔。
令她割不断,忘不掉。
那是个和往常一样的周末下午,谭家老太爷坐在院子的海棠树下,拿着收音机斜靠在躺椅上听着《定军山》,兴致来了跟着哼两句。
北京的四月,柳絮纷飞,抛开过敏体质的人来说,倒是一个舒适的季节。
黑色的轿车拐进胡同口,车子还未停稳,左后方的车门就被打开,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姑娘甩着马尾辫,利落的跳下车,动作灵敏,连带着怀里的保温桶安然着陆。
坐在驾驶位的司机吓了一跳,他紧张的喊了一声:“小祖宗哦,你慢点!”
谭惜淡定的整理了一下裙角,抬手一挥:“王叔叔,你的车技越来越好了,放心吧,我的技术也很好!”
说完,抱着怀里的东西往隔壁跑。
老谭同志下了车在后面喊:“你干什么去?那不是给我打包的鸡汤吗?”
谭惜头都没回,“您刚才不是喝了,顾小四病了,我给他带的。”
老谭同志气的站在后面双手掐腰,嫉妒使人面目全非,此刻那身西装穿在身上,已经没有一点老领导的严谨做派了。
身后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谭惜!今晚别回来了,以后你就在顾家吧!”
小姑娘头也没回,“好啊,那赶明儿您把我改成顾惜得了,也挺好听的。”
老谭同志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背过去,站在家门口久久未缓过劲来,他两手叉腰,皱着眉头,那表情,跟有人欠了他钱似的。
偏偏还有人来火上浇油。
谭家老太爷早就关了收音机,悠闲的背着手站在门口,意味深长的来了句:“这孩子,一看就是你亲生的,简直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老爷子九十多的高龄了,如今仍是健步如飞,平时在家里那是国宝级的地位,谁也不敢和他反驳几句,以前他这大孙子叛逆的专门和他唱反调,他说一句能被顶回来十句。
这几年老爷子学会了新招数,一觉得逆耳的话就不愿听,然后开始捂着胸口装病。
“哎呦,我这么大年纪了,活的容易吗,老了老了,还要受这臭小子的气。”
人到中年的老谭同志默默不语,神色复杂的看着老爷子表演,他觉得这老头当年没去学表演真是屈才了,简直是将无赖演绎的淋漓尽致。
老谭同志此刻面对自家爷爷的冷嘲热讽只能装聋作哑,能怎么着,自作孽不可活不是?
谁让自己以前闲的难受,整天和老头拌嘴,现在人家倚老卖老,能拿人家怎么办?
养个闺女怎么就这么心酸,辛辛苦苦呵护着,生怕磕了碰了,平时在家里都不敢大声的训人家,生怕人家生气了不理自己。金豆豆一掉,他能紧张的手足无措。
现在可倒好,养到别人家去了.........
这找谁说理去?
顾家的后院有个侧门,谭惜轻车熟路的进去,她趴在东厢房的窗户前往里一瞅,顾以安正躺在床上休息。
顾以安睡觉有个习惯,他喜欢将自己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谭惜一开始说他像只蚕蛹,后来在看了某部动画片之后,说他好像电视里那只虫子。
又蠢又笨的。
“顾以安,起床!我给你带了好吃的。虎口夺食哦,真是历经千辛万苦抢来的。”
实木窗户被拍的砰砰响,顾以安迷茫的坐起来,傻愣愣的看着窗外一脸笑容,喋喋不休的小姑娘。
夕阳的余光落在她身上,竟生出几分温柔的意味。
顾以安坐在桌子旁喝汤,鸡汤浓郁不油腻,里面还放了他喜欢吃的菜心和鸡肉糜,因为感冒食欲不佳的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这碗汤被他吃的干干净净。
谭惜坐在一旁无聊的翻着他高年级的课本,她必须承认,也只有她才会觉得顾以安又蠢又笨,从人家每次年级前十的成绩来看,人家不嫌弃她又蠢又笨就非常有风度了。
“家里人呢?你生病没人照顾啊?”
“都在前院呢。”
顾以安从小就是个安静的性子,话少,沉稳,这随了他母亲。
谭惜一手杵着下巴,一手闲散的撩拨着他脑后竖起的几根碎发。
然后谭惜发现,他一个男生,皮肤还挺**的。
“好可怜的娃娃哦。”
顾以安瞥了她一眼,“汤哪来的?”
“陪我爸出去吃饭,打包的。”
顾以安问她:“你爸知道你给我送汤吗?”
谭惜不以为然道:“一开始不知道,还以为我给他打包的呢。刚才下车的时候知道了。”
顾以安忽然觉得刚才那汤喝在胃里有点难以消化,谁都知道老谭同志对闺女有着无与伦比的宠爱。这种宠爱简直超乎常人的想象,仿佛他的女儿就是他生命中的一切,是他心中最珍贵的宝贝。就连他家那小儿子整天怨声载道的抱怨父亲偏心。
顾以安从小和谭惜走得近,以前他还没觉得有什么,这几年,老谭同志看自家眼珠子看的越来越紧,有时顾以安去找谭惜,尤其是谭惜时不时将自己的好吃的分享给他时,总是莫名感觉到一些寒意,那寒意,就是从老谭那双精明的眼睛里散发出来的。
老谭同志纵横官场多年,那双眼睛深邃且凌厉,不怒自威的守护着自家的小白兔,哪是他这高中的学生可以与之抗衡的。
顾以安曾经就这个问题与谭惜探讨过,谭惜当时听了非常淡定。
“哦,我妈说,我爸这两年可能更年期了,觉得身边都是豺狼虎豹,要把他亲爱的家人抢走,谭京煜黏着我妈时间长了他都吃醋,我妈说他现在精神不正常,有被迫害妄想症。”
谭京煜,谭惜的亲弟弟。
连自己儿子的醋都吃,那真是.......
可是顾以安听到后,却觉得有些羡慕。
他们家.......
顾以安想起小时候父亲整日的阴郁的脸色,想起偌大的家里空荡荡的房间,想起母亲经常略带无奈的叹息。这些,就是他十岁前的童年回忆。
十岁那年,妹妹顾羽出生。
那是在母亲纠结了很久,在父亲终于有所醒悟的时候出生的孩子。顾羽的出生,终于为这个整日死气沉沉的家里带来一丝活跃的氛围,他的父亲终于醒悟过来,想起他还有这么一个大儿子,终于想起这些年对儿子的愧疚。
这个家,在风雨飘摇过后,终于勉勉强强的保住了。
顾以安小时候,心里总是充满了对谭惜家庭的羡慕。在这样一个充满爱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谭家姐弟,性格开朗活泼,给身边朋友们带来很多欢乐。
谭惜从没有对别人讲过,她虽然经常欺负顾以安,可内心,一直都非常心疼他。她心疼这个小小少年沉默时的阴郁,心疼他的孤独。
落日余晖给少年的侧脸镀了一层薄金,他垂眸立身,有些孤单。
其实,孤独的顾以安,是属于他自己的。
谭惜也是很多年后幡然醒悟,她或许......从没有走进他的那一方天地。
谭惜躺在顾以安的床上,支着头凝视他。
“喂,顾以安,高中好玩吗?”
顾以安将她带来的饭盒已经洗干净,正拿着纸巾仔细的擦着,一副专注的表情。
“还行吧,就是节奏有点快,像你上课经常走神就不行。”
谭惜内心忍不住悱恻,她不就是成绩不如他,但好歹也是班级前几名,怎么就上课走神了。
听他这么说,谭惜对高中一点也不憧憬了。
其实老谭同志对她的学习成绩非常宽容,一直保持着乐观的心态,只要孩子不考鸭蛋回来,一切都好说。
顾妈妈进来的时候,谭惜在顾以安的床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他的被子,整个人没有形象的趴在顾以安的枕头上,好像嘴角还流口水了。
何怡站在门口看这一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顾以安坐在窗边的桌子前看书,看到母亲,他指了指床上,告诉她谭惜在这里。
何怡伸手探了探儿子的额头,自然看到了桌边的饭盒。
“悠悠给你带来的?”
顾以安点点头。
看着儿子一脸淡定的神色,何怡想了想,没说什么。
房间里轻微的响动便吵醒了谭惜。她睁开眼睛,声音懒懒的,像只小白兔:“阿姨。”
何怡过来,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
“小孩子就是无忧无虑的,到哪都能睡着。还有你这面子够大的,睡在这里,以安都没生气。”
谭惜想,这有什么生气的,顾以安不喜欢别人坐他的床,可谭惜早把他训练的免疫了,就连躺在这里睡觉,他都无动于衷。
何怡留她晚上在家吃饭,谭惜痛快的答应了。
顾以安无奈的看她:“你不回家,你爸要吃醋了。”
“我爸说让我改名顾惜,你和顾叔叔说一声,以后我就是他闺女了,顾家得管我吃喝。”
“为什么给你改名?”
“为了那碗鸡汤呗,谭董事长可是吃了老陈醋了,这会儿估计还在家生闷气呢。”
顾以安沉默不语,他就知道,这碗汤不是那么好消化的。
谭惜翻了个身,从侧面看向顾以安,他鼻梁高挺,五官清俊,又因为低垂着眼,纤长睫毛在眼睑落下一道深深阴影。
窗外夕阳的余晖落下来,勾勒出少年修长的身影,他的影子被拖得很长,一路延伸到了谭惜的身边。
有阳光透过拉开的窗帘照射进来,光柱里的尘埃起起伏伏。
那真是一个温暖的夕阳傍晚。
窗外正是黄昏时候,世界仿佛都变得柔和。
谭惜望着他,很久,很久.......
老谭同志吃过晚饭来接她回自己家,谭惜正跟何怡聊的开心,顾羽坐在一旁,殷勤的给谭惜剥瓜子吃。
比在自己家还开心自在。
老谭同志想,他要有这待遇,也不想走了.....
顾爷爷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彦清啊,听说要把闺女送给我们家,谢谢了啊,我们家正求之不得呢。”
老谭同志气的不行,打了招呼后拎着小丫头的脖领子走了。
顾以安觉得,老谭同志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何怡坐在那担心小丫头回家挨骂:“爸,您又不是不知道,彦清哥这姑娘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您还**他。”
顾爷爷气定神闲的盘着手里的核桃,他看了眼正在垂眸吃药的大孙子,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
老爷子意味深长的来了句,“我看啊.......早晚得来咱们家。”
顾以安正研究着感冒药的说明书,没注意到爷爷和母亲两人别有深意的神色。
........
秋天的时候,谭惜升了高中。和顾以安在一所学校。
何怡最近去了酒泉出差,顾以安和妹妹住在四合院的爷爷家,谭惜每天都等他一起回家。
这天顾以安放了学在操场打篮球,等了很长时间都没看到谭惜,他一个走神,被对面投过来的球擦着脸颊飞了过去。
顾以安只觉得脸上**辣的疼,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生堵在了他的面前,他终于想起怎么回事。
昨天被人堵住表白,今天那女孩儿的追求者就堵住了他,这都是什么狗血的剧情。
顾以安都能脑补出这男生下一句话是什么,无非就是离那个女生远点,那是我的人。
顾以安这人吧,平时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和同学们相处的也算融洽,给人的感觉没有什么杀伤力。这也导致了许多女生胆子大了起来,他隔三差五就经常被人堵在学校的某处,强迫的听完对方的深情告白。
被拒绝后的女生虽觉得有些难为情,但顾以安那歉意且无辜的神色实在令人着迷,即使被拒绝,还是令人无法讨厌。
顾以安摸着脸上的伤,并没有生气。
“真喜欢,就想办法让人家姑娘注意你,而不是在这里无能的找茬。”
顾以安看到谭惜远远的走过来,冷冷的扔下这句话走了。
留下身后气的咬牙切齿的男生。
谭惜抱着两瓶可乐站在操场的跑道上,等顾以安走近了她这才看清,白皙英俊的右脸红了一大片,甚至还往外渗出殷红的血珠。
她捧着顾以安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语气阴森森的:“谁干的?”
顾以安太清楚谭惜以牙还牙的性子,他不想将事情闹大,想要拉着她走。
“没什么事,一会儿路上买点药,养两天就好了。”
谭惜往篮球场扫了两眼,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顾以安,人家都是红颜祸水,你可真给你们男生争气。”
顾以安无从反驳。
他真的没勾引别人........
然后谭惜将书包扔给顾以安,自己抱着两瓶可乐,不紧不慢的走到篮球场,她站在刚才那个男生面前,冷冷的看着他。个子虽说矮了一头,可莫名的让人感觉气势不减。
那男生还没开口,谭惜抡起手里的可乐瓶,稳准狠的砸向那人的头上。玻璃瓶瞬间砰的一声炸了,带着气的褐色液体滴落在篮球场的地面上。
一旁的几位男生都看傻了。小姑娘人不大,可下手一点没留情。
顾以安也被谭惜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怕那人还手,急忙跑过去将她拉到了身后。
谭惜人云淡风轻的,她从顾以安身后探出头,看着那男生正抱着头蹲在地上,嘴里骂的话不堪入耳。
谭惜没太当回事,直到她听到那人来了句“顾以安,**的被一个女人护着,有没有种”,谭惜直接又给了那人肚子上一脚,将他踹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谭惜冷漠的旁观着地上的人哀嚎,眼中没有半丝恐惧。
那是顾以安第一次在谭惜的身上看到“狠厉”二字。
那瞬间,他想到一个人.......
他那时不懂,后来才明白,如果他能够有一半谭惜的凌厉,也不会让他们陷入那样的境地。
这件事最后是谭彦清的秘书出面,来学校接走了两个孩子。
谭惜走时,看着那个被她开瓢的男生,很淡定的来了句:“顾以安不和你计较,那是因为只有没脑子的人,才会想到用打架解决问题。事实证明,即使用武力,你也不是一个有种的。”
那男生和顾以安同级,不知怎的,他忽然对面前的这个高一的小姑娘产生了几分恐惧。
回去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谭惜让司机送他们到胡同口,两人在旁边药店买了药然后才回家。
初秋的夜凉凉,夜空散落着几颗星星。
两人坐在院子里,顾以安洗了澡,发梢还滴着水,他俯下头,谭惜拿着棉签给他的脸上抹着药膏。
倒是挺默契,但谁也没有说话。
可谭惜明白,顾以安对她下午的行为颇有意见。
“以后别这么冲动,你这是碰到怂货了,万一那人还手呢,你能打过他?”
谭惜不说话,只一双泼墨般的瞳孔毫无波动的看着他。
顾以安想要直起身子,结果被谭惜摁住头顶,又低了下来。
隔了很久,他听到她说:“顾以安你记住,这辈子除了我,谁也不能欺负你。”
顾以安闻言,忽然站了起来。
瘦瘦高高的清俊男生看着她,一双眸子波澜无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深邃漠然。
盯着她看了良久,良久......
院子里徐徐清风,树树影婆娑,哗啦作响。
谭惜抬起头,看到少年身姿挺拔,表情有些凝重,灯光打在他漂亮的脸上,周遭一切都显得潦草而寡淡。
那时,谭惜看不透这张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