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偶尔会来的男生,听完林澈隐晦的想法,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苦笑着挠头:“澈哥,想法是好……可是,这要是被逮住了,记过都是轻的吧?我爸妈非打断我的腿不可。算了吧,安分点,熬过这两年就好了。”他拍了拍林澈的肩膀,眼神里是真实的同情和同样真实的退缩。
盟友的匮乏让林澈心头蒙上厚重的失落。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空旷的操场。目光扫过,定格在操场角落——一个穿着敞怀校服的身影,正懒洋洋地挥舞着一把几乎和他一样高的竹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跑道边散落的落叶。是陈实。显然,物理课上的“不当言论”为他换来了额外的义务劳动。
林澈的心猛地一跳。那个咧着嘴的南瓜灯头像,那犀利刻薄的漫画和短评,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这个人,或许才是那把能劈开沉默的利刃?风险巨大,但……值得一试。他深吸一口气,抓起桌上两瓶刚从小卖部买来的冰镇矿泉水,快步下楼。
深秋下午的阳光带着慵懒的暖意,但风吹过空旷的操场,已有了明显的凉意。陈实扫地的动作与其说是在劳动,不如说是一种对规则无声的**,每一次挥扫帚都带着点泄愤的意味。落叶被他扫得四散飞舞。
“嘿。”林澈走近,尽量让声音显得自然,将一瓶水递过去。
陈实停下动作,直起腰,警惕地看着林澈,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水,没接。汗水顺着他略显凌乱的鬓角滑下,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戒备和惯有的嘲讽:“哟?稀客啊,林大社长。视察劳动改造现场?还是代表组织来送温暖?”他抹了把汗,目光扫过林澈整洁的校服和手里的另一瓶水。
林澈没理会他的刺,把水硬塞到他手里,自己也拧开一瓶,喝了一口,目光投向远处高高的围墙。“看到那个匿名帖了,”林澈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清河一中生存指南》。”
陈实握着冰凉的水瓶,眼神闪烁了一下,但脸上嘲讽的表情没变:“哦?好学生也逛那种‘不良信息’聚集地?不怕污染了纯洁心灵?”
“画得挺好,评得也一针见血。”林澈迎上他的目光,语气诚恳,“尤其是那个‘人才生产线’,很真实。”
陈实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林澈会这么直接地肯定。他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冰水顺着喉咙滑下,让他稍微冷静了些。“所以呢?”他抹了下嘴,语气依旧生硬,但少了几分纯粹的敌意,“林社长有何指教?”
林澈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靠近,才压低声音,将那个盘旋在脑海中数日的计划,如同交付一件易碎的珍宝般,缓缓道出:“……我想做点东西。一份真正说人话的、学生自己的东西。不用真名,就一期,电子版,在小范围里传传。名字……就叫《嘤鸣》。”
他把想法快速说了一遍:收集真实的校园吐槽,探讨被忽视的问题,寻找围墙内的微光。他刻意强调了“真实”和“发声”。
陈实听着,脸上的嘲讽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讶、玩味和……隐隐兴奋的表情。他上下打量着林澈,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清瘦的、戴着眼镜的优等生。“《嘤鸣》?呵,”他嗤笑一声,但那笑声里没了之前的尖锐,“林澈,我没听错吧?你?好学生?文科重点班的希望之星?想玩火?”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蛊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可不是在笔记本上写两句酸诗那么简单!被逮住了,你那个‘重点班’的光环,还有你心心念念的文学社,可就全完了!”
“我知道。”林澈的声音很轻,却很稳。他看着陈实,镜片后的目光异常沉静,深处那簇火苗清晰可见,“所以,我需要一个不怕火,也懂得怎么点得更亮的人。那个‘南瓜灯’,画得很好。”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陈实盯着林澈的眼睛,似乎在审视他话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的真伪。操场上的风声似乎都静默了。他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不再是纯粹的嘲讽,而是带着一种找到同类、甚至棋逢对手的奇异光芒。他猛地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空瓶子在手里捏得咔咔作响。
“行!林澈,算你有种!”他用力把空瓶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发出一声闷响,“这事儿……听着有点意思!比天天扫这破落叶强一万倍!”他眼中锐利的光芒重新燃起,带着熟悉的批判欲,“我负责画!画得让他们看一眼就忘不掉!排版、设计也归我!那些假大空的套话,看我怎么给它撕开!”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先说好,内容够劲才行!别整那些温温吞吞的玩意儿,挠痒痒似的,没劲!”
林澈松了口气,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用力点了点头:“好!要的就是够劲!也要……讲点策略。”他加上了后半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教学楼的方向,那里是学生会办公室的位置。策略……他想到了苏晚那张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
第一次秘密会议,选在了周五放学后。大部分学生都已离校,教学楼里空荡而寂静。林澈和陈实溜进了一间位于顶楼尽头、平时堆放旧教具的空教室。夕阳的余晖透过蒙尘的窗户,给室内镀上一层昏黄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尘埃的味道。
两人拖过两张旧课桌拼在一起。林澈摊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初步的选题设想。陈实则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旧速写本和几支炭笔。
“核心文章,我想写这个,”林澈指着本子上的一行字,“‘围墙之内,我们如何寻找真正的学习意义和成长空间?’不是批判,是……探讨和寻找微光。”
陈实撇撇嘴:“太软!得配上这个!”他唰唰几笔,在速写本上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齿轮机器轮廓,里面隐约可见挣扎的人形。“标题就叫‘知识?还是饲料?——论清河牌人才标准化生产流程’!够不够劲?”
“太直接了!太具象了!”林澈皱眉,“这样一出来,傻子都知道在骂谁!目标太明显,风险太大!我们需要的是引起共鸣和思考,不是立刻把自己送上门去!”
“怕什么?就是要让他们难受!不痛不痒的谁看?”陈实毫不退让,炭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股狠劲,“林澈,你就是太温吞!瞻前顾后!做这种事还想着四平八稳?那不如回家写你的风花雪月去!”
“这不是温吞!是策略!是生存!你想出完一期就彻底消失吗?”林澈的声音也提高了,压抑了几天的焦虑和理念冲突瞬间爆发,“我们需要的是声音能被听到,而不是立刻被掐断!你那叫自杀式袭击!”
“策略?生存?我看你就是怂!”陈实猛地将速写本拍在桌上,粉尘飞扬。
“吱呀——”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气氛剑拔弩张之际,空教室那扇老旧的木门,毫无征兆地被推开了!
林澈和陈实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两人猛地转头,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臂弯里还抱着几份文件,马尾辫一丝不苟,校服平整如新。正是苏晚!
时间仿佛停滞了。昏黄的光线下,林澈能看到陈实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和眼中闪过的凶狠与破罐破摔的光芒。他自己则感到一阵冰冷的绝望从头浇下,大脑一片空白。完了!计划还没开始就要胎死腹中!苏晚……学生会副主席,规则的化身,她怎么可能放过他们?
苏晚似乎也愣住了。她显然没料到这个废弃的教室里会有人,而且还是林澈和陈实——这两个气质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有些对立的人凑在一起。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摊开的笔记本、速写本上那狰狞的齿轮草图、两人脸上来不及掩饰的震惊和紧张。冰雪聪明的她,几乎瞬间就拼凑出了大概。
死一般的寂静在空气中蔓延。
出乎意料的是,苏晚脸上并没有立刻浮现出告发者应有的义正辞严或惊讶。她甚至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在那张齿轮草图上停留了几秒,又落到林澈笔记本上“《嘤鸣》选题设想”几个字上。她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林澈和陈实都意想不到的动作——她反手,轻轻地将身后的门关上了。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苏晚向前走了两步,站定,目光落在林澈脸上,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公式:“地下刊物?线上传播?”她的语气没有任何疑问,而是陈述。
林澈喉咙发紧,无法否认,只能艰难地点了下头。陈实则像一头被逼到角落的困兽,眼神凶狠地盯着苏晚,拳头在身侧握紧,随时准备迎接风暴。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苏晚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仿佛在思考一道复杂的难题。她甚至没看陈实那充满敌意的眼神,径直走到拼凑的课桌前,拿起林澈的笔记本,快速扫了几眼选题。
“选题方向……有基本价值。”她放下本子,声音依旧冷静,却像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中要害,“但你们的计划,漏洞百出,成功率无限趋近于零。”
林澈和陈实都愣住了。
“第一,传播渠道。”苏晚的目光锐利如刀,“校内匿名论坛?王主任手下那个技术老师,十分钟就能锁定发帖IP。**群、微信群?群主是谁?管理员是谁?只要校方施压,查聊天记录易如反掌。你们想靠这个传播,等于自投罗网。”
“第二,内容尺度。”她指向陈实速写本上的齿轮图,“这种具象化攻击管理层的漫画,还有你设想的那些‘够劲’的标题,”她瞥了陈实一眼,“一旦传播,就是直接证据。校方会毫不犹豫地定性为‘恶意诋毁’,启动最高级别的追查。你们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苏晚的目光回到林澈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参与者保护。你们打算找多少人?如何确保匿名?如何防止有人承受不住压力告密?林澈,你是文学社社长,陈实,”她终于看向陈实,“你已经被重点关注。只要刊物内容泄露,你们俩是首当其冲的怀疑目标,没有任何侥幸。你们考虑过后果吗?记过?留校察看?甚至开除?你们能承担吗?你们的家人能承担吗?”
一连串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扑灭了林澈心中刚刚燃起的火焰,也让陈实眼中那股凶狠的劲头僵住,变成了一种愕然。两人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寒风中,刚才的热血和争执在苏晚强大的理性逻辑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和苍白。
“所以呢?苏副主席有何高见?”陈实率先反应过来,语气带着浓浓的讥诮,“举报领功?还是来给我们上风险教育课?”
苏晚仿佛没听见他的讽刺,只是看着林澈,眼神深邃:“如果你们真想让它‘存在’过,哪怕只是一瞬间,真正触碰到一些人,而不是立刻变成自杀式的闹剧和反面教材,那就需要策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匿名必须绝对可靠,单期运作,绝不贪多。内容需要‘擦边’——直指问题核心,但避免指名道姓和过度情绪化攻击,留下可以被‘解释’的空间。最关键的是,传播链条要短、要隐秘,最好物理传递加密文件,避开所有校内线上平台。所有参与者,除了你们三个核心,最好互不知情,采用单向匿名供稿。”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必须做好它出生即死亡的准备。一期,就是一期。目标是让它存在过,被看到过,而不是持续挑战规则。”
空教室里只剩下窗外风吹过的声音和三人轻微的呼吸声。林澈震惊地看着苏晚,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完美得像精密仪器的女生。她的冷静分析并非为了扼杀,而是为了……让那微弱的火种,有片刻燃烧的可能?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翻涌。陈实脸上的讥讽也凝固了,他盯着苏晚,眼神变幻不定,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个“提线木偶”。
“为什么?”林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
苏晚沉默了几秒,夕阳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拿起自己带来的那份文件,上面是“爱国演讲比赛最终流程确认表”。她的指尖在光滑的纸面上轻轻划过。
“因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来自遥远深处的疲惫,“纯粹的理想主义固然动人,但往往死得最快。而无效的行动,除了自我感动和毁灭,毫无意义。”她抬起眼,目光扫过林澈和陈实,“你们想点燃一点真实的东西,可以。但要用脑子,而不是仅凭一腔孤勇。否则,”她顿了顿,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不如不做。”
她的话像重锤,敲在两人心上。一种奇异的、充满张力的同盟感,在这间堆满灰尘的废弃教室里,在昏黄的暮色中,悄然滋生。林澈的理想主义,陈实的愤怒批判,苏晚冰冷的现实理性——三种截然不同的力量,被《嘤鸣》这个危险而诱人的计划,强行扭结在了一起。
“干……还是不干?”陈实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澈,又瞥向苏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林澈深吸一口气,镜片后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他看向苏晚:“我们需要一个策略顾问。你……愿意加入吗?”
苏晚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看着那份演讲比赛流程表,又抬头看了看窗外沉沉的暮色,以及暮色中那清晰可见的、高耸的围墙轮廓。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可以。”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但按我的规则来。匿名、单期、内容尺度由我把控、传播方式我说了算。否则,我退出,并且不会为你们的任何后果负责。”她看向林澈和陈实,眼神锐利,“同意吗?”
林澈和陈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挣扎,但最终,是妥协,也是决断。
“同意。”林澈点头。
“啧,行吧!总比蛮干强!”陈实不甘心地哼了一声,但也算是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