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琛的目光黏在阿强背上,看那精壮汉子背对着染缸,两只手在靛蓝染水里来回搓揉,水面浮起的泡沫泛着可疑的浑浊。
他记得小红尸体指甲缝里的纤维,正是这染缸里靛蓝染料浸透的棉线颜色。
“张远,数他搓了几下。”宋琛压低声音,余光瞥见阿强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三……三十七,三十八。”张远喉结滚动,声音细得像针,“他在洗什么?洗血?”
宋琛没答话。
他注意到阿强脚边的青砖缝里,靛蓝污水正往绣棚角落渗,在墙根积成个小水洼。
水洼里倒映着阿强腰间那半块绣帕——缠枝莲的纹路在水面扭曲,像条吐信的蛇。
“走。”宋琛突然拽了张远一把。
阿强刚直起腰,用袖口擦了擦额头,转身往仓库方向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一倍。
两人猫着腰贴墙跟,绣棚里飘着丝线的甜腥气,宋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
阿强推开仓库木门的瞬间,他瞥见门内露出一线昏黄,接着“吱呀”一声,门又合上了。
“等他出来。”宋琛摸出验尸箱里的银镊子,别在袖口,“他要是拿了东西就走,咱们就进去;要是久留……”
“要是久留,我就咳嗽引他出来!”张远攥紧腰间的书袋,指节发白。
两人缩在染缸后面。
宋琛数到第七声虫鸣时,仓库木门“咔嗒”响了。
阿强探出头左右张望,手按在腰间刀柄上——那刀柄缠着靛蓝布带,和他手腕上的伤处一模一样。
等阿强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宋琛立刻冲过去。
仓库门没上锁,推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吱呀,霉味混着墨汁味扑面而来。
张远摸出火折子,照亮堆得齐腰高的木箱,最上面那个没盖严,露出半本账册,封皮上沾着暗褐色污渍。
“血。”宋琛用镊子翻开账册,第一页就落了块干血痂。
墨迹是新的,字迹歪斜,记着“七月初九,西市布庄,银三十两”“七月十二,城南米行,银五十两”,翻到七月十五那页,笔锋突然重了,“夜亥时,绣娘红,银百两,断指为正”。
张远倒抽冷气:“七月十五!小红就是那晚死的!”
宋琛的手指顿在“断指为证”四个字上。
他想起验尸时在小红尸身找到的断指——第二根食指,指腹有常年握针磨出的茧。
账册最后一页夹着块染血的帕子,展开正是缠枝莲纹,和阿强腰间那半块能严丝合缝拼上。
“这里。”张远踢了踢脚边的破木箱,里面滚出半截断指,泡在酒坛里的,“和小红少的那根……”
宋琛的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终于明白小红临终前说的“你不该看见那些账册”是什么意思——她肯定是整理绣品时翻到了这些见不得光的账本,甚至可能撞见了阿强截取绣娘手指的现场。
“咔——”
仓库木门的插销被拨动的声音像根钢针刺进耳朵。
宋琛一把拽住张远,两人蜷进角落的米袋堆里。
米袋上落满灰,张远打了个闷喷嚏,立刻用袖子捂住嘴。
脚步声逼近了。
阿强粗重的喘息声就在头顶,宋琛能看见他的皂靴尖停在账册前。
接着是布料摩擦声,应该是阿强弯腰捡账册,突然骂了句:“他娘的!谁动了老子的东西?”
米袋堆微微晃动。
宋琛感觉有只手按在离他脸半寸的米袋上,指甲盖刮过粗麻布料的声响让他后槽牙发酸。
阿强的影子笼罩下来,皂靴尖几乎要踢到他的鞋尖——
“阿强!”前院传来刘福的喊叫声,“宋仵作要走了,快过来送!”
阿强的手猛地缩回去。
宋琛听见他把账册塞进怀里的响动,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往门口去。
木门“砰”地撞上,锁头“咔嗒”落了锁。
张远的冷汗浸透了后背,他刚要说话,宋琛捂住他的嘴,指了指窗户。
两人猫着腰挪到窗边,宋琛用镊子撬开窗闩,腐木碎屑簌簌往下掉。
“跳。”他先翻出去,转身接住张远。
绣坊后墙根种着一排月季,刺儿扎进宋琛的手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拉着张远往巷口跑。
直到拐出三条街,张远才弯着腰大喘气:“宋兄,那账册里……”
“刘福在卖绣娘的断指。”宋琛摸出怀里的银镊子,上面沾着账册里的干血,“小红发现了,所以他们要灭口。那半块绣帕是信物,阿强杀人后撕了一半带着,另一半留在现场——可他没想到小红临死前攥住了帕子角。”
张远的脸白得像纸:“那染缸里……”
“洗的是凶器。”宋琛的声音冷得像冰,“靛蓝染料能盖住血锈,可他手腕上的伤盖不住。小红反抗时抓的,对吧?”
两人走到州府衙门口时,月亮已经爬过了照壁。
宋琛摸了摸腰间的验尸箱,里面躺着从仓库窗台上刮下的木屑——和小红指甲缝里的木纤维比对过,分毫不差。
“去见赵先生。”他对张远说,“得让他看看这些。”
衙役掀开门帘的瞬间,宋琛回头望了眼绣坊方向。
夜色里,“福瑞绣庄”的金漆匾额泛着冷光,像块裹着糖衣的毒丸。
他知道,刘福此刻一定在仓库里烧账册,可有些东西烧不掉——比如染缸砖缝里的靛蓝污水,比如米袋上的血指印,比如他宋琛验过的每具尸体,都在替死者开口。
“宋仵作?”衙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宋琛扯了扯验尸箱的皮带,大步跨进门槛。
今夜,该让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见见天日了。
州府后衙的烛火在穿堂风里晃了晃,将宋琛验尸箱上的铜锁映得忽明忽暗。
他推开门时,赵恒正伏案整理《洗冤补录》,老花镜滑到鼻尖,听见动静抬头,目光先扫过两人沾着月季刺的衣摆,又落在宋琛攥得发白的手背上。
“血都凝了。”老人摘下眼镜,从药箱里摸出金疮药,“张远,去灶房端碗姜茶。”
张远应了一声,临出门前又回头看宋琛,见他摇头,才攥紧袖口退下。
宋琛解下验尸箱放在案上,木盖掀开时带起一阵风,里面的银镊子、骨刀、竹片依次显露。
他取出包着木屑的油纸,又摸出染着干血的账册残页:“刘福的仓库里,米袋上有小红的血指印。染缸砖缝里的靛蓝水,和凶器上的锈迹混在一起——赵先生,您看这木屑。”他将油纸摊开,“和小红指甲缝里的木纤维比对过,是仓库窗台的老榆木。”
赵恒的手指抚过木屑边缘,瞳孔微微收缩:“他敢在州府眼皮子底下做这种营生......”
“更要紧的是这个。”宋琛从袖中抖出半块绣帕,边角还沾着暗褐色的血,“小红临死攥着帕角,阿强撕走的另一半在他怀里。绣帕上的并蒂莲纹路,和福瑞绣庄的绣样一模一样。”
后衙的门被风撞得“吱呀”响。
张远端着姜茶进来时,正看见赵恒将绣帕举到烛火下,火光透过丝绢,照出帕角极细的暗纹——是朵半开的墨菊。
“刘福当年在京都绣坊当学徒,”赵恒的声音突然沉下来,“他师父最擅墨菊绣,这是独门标记。”
宋琛的手指在案上轻叩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老王呢?那个总在绣坊后巷卖炊饼的?案发那晚他挑着担子路过,说听见仓库有动静。”
赵恒将绣帕仔细收进木匣:“我昨日去问过,那老头吓破了胆,门都不敢开。”他推了推宋琛的肩膀,“你去。你身上有股子劲儿,能让死人开口,活人也信你。”
更漏敲过三更时,宋琛和张远站在了老王的破院门前。
门环上缠着草绳,门缝里透出一星油灯光。
张远刚要敲门,宋琛按住他的手,屈指叩了叩门板,声音放得极轻:“王伯,是宋琛。您锅里的炊饼要糊了。”
门“咔嗒”一声开了条缝。
老王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眼白泛着红:“宋仵作?”
“您前日说听见绣坊仓库有动静。”宋琛直入主题,“小红死的那晚,您看见什么了?”
老王的喉结动了动,往巷口望了望,才侧过身让两人进去。
土灶上的陶锅正“咕嘟”冒泡,混着一股子焦糊味——确实是炊饼熬成了粥。
“那夜我挑着担子往回走,”老王搓着沾了锅灰的手,“走到绣坊后墙,就听见里头有女人喊‘救命’。我扒着墙缝看......”他突然打了个寒颤,“是个蒙面人,掐着小红的脖子。小红抓他手腕,指甲缝里全是血。后来他抽出刀......”老人的声音发颤,“割了小红的手指,装在个锦盒里。那锦盒......”他突然抓住宋琛的手腕,“盒盖上有朵墨菊,和您方才那帕子上的一样!”
宋琛的指尖在掌心掐出个月牙。
灵气视觉在他眼前闪过碎片——仓库里晃动的影子,染缸边滴落的血珠,还有那只戴了皮手套的手,腕间露出半朵墨菊刺青。
和老王说的,分毫不差。
“王伯,”他握住老王发抖的手,“您明日去州府大堂,把这些话说出来。我让张远守着您,刘福的人伤不了您。”
老王盯着宋琛腰间的验尸箱,箱面上“宋”字铜印被烛火映得发亮。
他突然跪下来,额头抵着土砖:“小红那丫头,总给我剩半块炊饼......我给她报仇。”
第二日晌午,“宋仵作找到断指案铁证”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从州府门口飞到绣坊街。
刘福正在柜台前给客人算账,听着伙计们交头接耳,算盘珠子“啪”地摔在地上。
“去仓库。”他对阿强说,声音发紧,“把剩下的账册烧干净。”
可等阿强掀开米袋,只看见一堆黑灰——仓库窗台上的老榆木,分明被人撬过。
刘福的额头沁出冷汗。
他想起昨夜宋琛看绣坊的眼神,像把淬了毒的刀。
他攥紧袖中半块绣帕,突然扯出个笑:“怕什么?那小仵作能有什么证据?”
但当他在州府大堂看见老王时,笑容僵在了脸上。
“大人,”宋琛站在堂中,验尸箱打开,里面摆着半块绣帕、染血的账册残页、还有从染缸砖缝里刮下的靛蓝锈迹,“这是刘福与外邦商人交易断指的账册,这是小红临死攥住的信物,这是他洗凶器留下的痕迹。”他转头看向老王,“王伯,您再说说那锦盒。”
老王抹了把眼泪:“盒盖上的墨菊,和刘老板绣庄的标记一模一样!”
“一派胡言!”刘福拔高了声音,“我绣庄的标记是并蒂莲,墨菊是我师父的,早不用了!”
“那您腕间的伤是怎么回事?”宋琛突然逼近,“小红反抗时抓的,对吧?”他取出银镊子,“昨夜在您仓库米袋上,我用灵气视觉看见了小红的血指印——和您腕上的抓痕,正好吻合。”
大堂里响起抽气声。
刘福下意识去捂手腕,却见宋琛已经举起一面青铜镜——镜面里,他腕间三道血痕还未结痂,正渗着淡红的血珠。
“还有这个。”宋琛拍了拍验尸箱,“我用灵气视觉还原了小红临终前的画面。”他的声音冷如霜刃,“凶手戴皮手套,腕间有墨菊刺青——刘老板,您要不要当众脱了手套?”
刘福的脸瞬间煞白。阿强想冲上来,被衙役一棍子按在地上。
“带走。”州府大人一拍惊堂木。
堂外的百姓爆发出欢呼。
张远抹了把脸,发现不知何时眼眶湿了。
他看向宋琛,那人正低头整理验尸箱,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像极了当年在义庄,他蹲在老仵作身边,第一次用银镊子挑开尸体眼皮时的模样。
深夜,宋琛在义庄整理新收的骨匣。
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远撞开门,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宋兄,西市有个卖糖葫芦的老头说,这两日夜里总听见婴儿哭,可找遍了也没孩子......”
宋琛的手顿了顿。
他抬头望向窗外,月光被乌云遮住大半,远处西市的方向,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极了腐肉混着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