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双姝第1章

小说:朱墙双姝 作者:七月流光染成了夏 更新时间:2025-09-11

五月初三,月凉如水,漫过飞檐翘角,将苏枳柔的身影映在黛色瓦面上,像枚被风揉皱的剪影。她怀里揣着半壶残酒,是娘亲生前最爱的青梅酿,她仰头望了望那轮弯弯的月亮,眼前仿佛浮现出五年前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此刻酒液晃荡,沾湿了她的指尖,也沾湿了眼角未干的泪。

“阿姐,娘……”她对着虚空喃喃,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感呛得喉间发紧,眼眶却更热了。檐边的风忽然烈了些,掀得她衣袂翻飞,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如断线的纸鸢,朝着漆黑的檐下倒去。

失重感漫上来的刹那,她反倒笑了,睫毛上的泪珠坠向夜色。也好,这样就能去寻她们了。阿姐在黄泉路上等了这么久,该怪她贪生吧?娘定是在奈何桥边盼着,想摸一摸她如今长什么样了……

预想中的冰冷地面并未撞上,腰间却骤然缠上一道有力的臂弯,带着熟悉的、清冽如寒松的气息,将她下坠的力道稳稳兜住。她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鼻尖蹭到他衣襟上绣着的暗纹,睁眼时,正望见沈惊寒紧蹙的眉,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里,此刻竟翻涌着惊涛骇浪。

“公主!”他声音发哑,带着后怕的颤意,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公主若有个三长两短,让臣……”后面的话哽在喉间,化作指腹按在她后颈的力道,又轻又急,像在确认她是真的没事。

苏枳柔望着他下颌绷起的弧度,方才那点求死的念头,忽然就碎了。原来这世上,除了已故的亲人,还有人会这样怕失去她。

“白将军,我活在这世上,本就是桩错处。”苏枳柔双臂缠上白枭的脖颈,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娘亲走后,这宫里的人看我,眼神比踩过的泥还不如,谁还肯把我当个人看?”她垂下眼,长睫上凝着细碎的湿意,“多想去陪着阿姐和娘亲……”

“公主,请自重。”白枭的声音沉如寒潭,小心翼翼将苏枳柔扶稳在地上,指尖刚要撤开,却被她猛地重新抱住腰。

“白将军,你还记得我们的初见吗?”她的脸埋在他衣襟上,声音带着酒气的黏糊,像个抓住最后稻草的孩子。

“公主,您醉了。”白枭的眉峰蹙得更紧,稍一用力便挣开她的手,语气里添了几分疏离。

苏枳柔踉跄着后退半步,泪眼糊了满脸,泪珠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许是酒意催得神志昏沉,她望着他,忽然哑声问:“我知道……你心里是有烟儿的,对不对?”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了愣,那声“烟儿”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两人中间。

白枭的眼神暗了暗,避开她的目光:“都是年少时的糊涂事,公主不必挂怀。”

“哈哈……哈哈哈哈!”苏枳柔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裹着泪,听得人心头发紧。她抬手将酒坛往唇边凑,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打湿了脖颈,“好一个……糊涂啊……”说罢,便摇摇晃晃地转身,脚步虚浮地往暗影里走,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夜风吹散。

苏枳柔原是自幼长在民间,骨子里带着些山野气,偏生酒量浅得很,不过三大口青梅酿下肚,脸颊便泛起酡红,眼神也开始发飘。

风一吹,酒意猛地涌上来,她只觉天旋地转,廊下的灯笼成了一团团模糊的光晕,连脚下的青石板都在打晃。指尖一松,酒杯“当啷”落在地上,她来不及去捡,身子便软软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面上,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更深露重,寝殿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长明灯,将梁上的影子拉得扭曲。苏枳柔缩在锦被里,额上沁着冷汗,睫毛抖得像受惊的蝶——又是那个梦,姐姐穿着嫁衣般的殉葬服,隔着冰冷的棺木朝她伸手,指甲泛着青黑,问她为何不替自己躺进去。

“唔……”她低低**一声,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眼底还凝着未散的惊惧。

床沿忽然传来窸窣声,一只枯瘦却有力的手抚上她的额,带着熟悉的、略有些皂角味的气息。是奶娘王氏。

“柔儿,别怕,醒了就好了。”奶娘的声音放得极柔,像哄幼时的孩子,指尖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声声唤着,“柔儿乖,噩梦而已……”

“我不是苏枳柔!”没错她不是苏枳柔,她是苏枳烟,她顶着这个名字已经五年了!

苏枳柔猛地掀开被子坐起,声音因刚从噩梦中挣脱而发哑,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她瞪着奶娘,眼底血丝交错,“你明知道她已经死了!是你……是你让她替我死的!你凭什么还叫那个名字?!”

奶娘脸上的慈爱淡了些,手却没收回,反而按住她的肩,力道不容置疑:“公主慎言。”她凑近了些,长明灯的光落在她眼角的皱纹里,显得有些阴鸷,“活着的人,总要替死去的人好好活。您忘了?从她替您躺进那口棺木起,您就该是‘柔儿’了——至少,在老奴这里是。”

“放开我!”苏枳柔用力挥开她的手,胸口起伏得更厉害,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我是苏枳烟!不是她!你们都逼我……连你也逼我……”话没说完,便被自己的抽噎打断,她蜷起膝盖,将脸埋进去,浑身都在发颤,像只被暴雨淋湿的幼兽。

奶娘看着她颤抖的背影,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发出沙沙的响,衬得殿内的寂静愈发沉重。

天刚蒙蒙亮,宫道上的露水还没被晨光晒透,明黄色的龙辇已悄无声息地停在公主寝殿外。

皇帝掀帘下车时,守在廊下的宫女忙要通报,却被他抬手按住。“不必惊动,朕去看看她醒了没。”

寝殿里静悄悄的,雕花窗棂透进几缕淡金晨光,落在床榻的纱幔上,映得那团蜷缩的身影愈发柔和。公主显然还没醒,嘴角微微翘着,许是梦到了什么开心事,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

皇帝站在床边看了片刻,眼底的威严柔了几分,转身轻步退到外间,正撞见端着醒酒汤过来的奶娘。

“陛下。”奶娘慌忙屈膝行礼,声音压得极低。

“她昨夜许是累着了,”皇帝声音放轻,指了指内室方向,“让她再睡会儿吧。”顿了顿,又道,“太后寿宴就在后日,你稍后提醒她,仔细些准备着,衣裳首饰该拾掇的拾掇好,别到时候又手忙脚乱的。”

奶娘忙应下:“奴才记下了,定当好好嘱咐公主。”

皇帝点点头,又朝内室望了一眼,终是没再停留,带着随从悄然离开了。殿内复归寂静,只有纱幔后的呼吸声,伴着窗外渐起的鸟鸣,慢慢舒展成清晨的模样。

天刚蒙蒙亮,宫道上的露水还没被晨光晒透,明黄色的龙辇已悄无声息地停在公主寝殿外。

苏枳柔是被窗棂外聒噪的鸟鸣吵醒的。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坐起身,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一截细腻的脖颈。昨夜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自己在屋顶上赏月,喝了几杯,后来似乎是……

“晚翠。”她扬声唤道,声音带着初醒的慵懒,“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苏枳柔叫的是晚翠,端着温水进来的却是王氏,见她醒了,忙上前伺候:“公主昨儿喝多了,是白枭将军送您回来的。”

“白枭?”苏枳柔握着水杯的手顿了顿,眉梢微蹙。她昨夜的身份是“苏枳柔”,而“苏枳烟”才是她真正需要藏好的名字。

王氏将帕子递过去,目光里带着几分试探:“白将军精明得很,又是一路送您到门口,他……他会不会知道您是苏枳烟吧?”

苏枳柔接过帕子擦了擦脸,语气笃定:“不可能。”她抬眼看向奶娘,眼底闪过一丝锐利,“毕竟你把我的身份隐藏的那么好。”

说罢,她将帕子放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白枭那人虽看着随性,眼底却藏着锋芒,但愿……是她多心了。

幼时的苏枳烟,原是个活脱的性子,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哪儿都少不了她的身影;而姐姐苏枳柔,偏生得一副温婉心肠,说话轻声细语,总在她闯祸后默默收拾残局,眼角眉梢都带着暖意。

可谁也没料到,为了那个藏在暗处的计划,她们竟亲手将苏枳柔葬送——自那以后,苏枳柔的世界只剩一片漆黑,而苏枳烟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往日的跳脱半点不见,她敛了锋芒,藏了心性,一步步活成了苏枳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