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说:卸甲不掩锋 作者:樊晓林 更新时间:2025-09-10

奔跑。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奔跑。

凌沐溪的肺叶如同被撕裂的破风箱,每一次扩张与收缩都带来**辣的灼痛,几乎要炸开。冰冷的空气不再是清新的滋养,而是化作了无数把无形的、锋利的碎冰刃,随着她剧烈的喘息,凶狠地灌入喉咙,刮擦着气管,一路切割到胸腔最深处,带来阵阵尖锐的、几乎令人晕厥的刺痛。但她感觉不到——或者更准确地说,所有的生理性痛苦都被一种更庞大、更恐怖的、源于灵魂深处的惊悸与绝望彻底覆盖、淹没了。她的感官似乎被强行剥离,又似乎被无限放大,混乱地接收着外界地狱般的讯息,却被一种麻木的屏障所隔绝,只剩下最原始的、驱动着双腿机械迈动的求生——不,是求“真”的本能。

眼前的世界,不再是熟悉的故乡冬景。那覆盖一切的、曾经象征纯净与宁静的洁白雪地,此刻扭曲、污秽,变成了一张巨大无朋的、被肆意泼洒和践踏的恐怖画布。暗红、褐黑、泥黄、灰烬的污浊……种种代表死亡、毁灭与暴虐的颜色,以最粗暴、最刺目的方式,玷污了这片土地。

那些暗红色,并非均匀的染料,而是呈现出各种令人头皮炸裂的形态,无声地尖叫着叙述刚刚发生过的惨剧:

·大滩大滩的泼洒状:如同装满浓稠液体的皮囊从内部猛然爆裂,辐射状的边缘显示着喷溅时的巨大力量和速度,那绝不仅仅是流血,而是生命的狂暴倾泻。

·长长的、断续的拖拽痕迹:像是有沉重的、不断渗漏的物体被无情地拉扯过雪地,痕迹边缘模糊,混合着泥泞和碎肉组织,一路延伸向某处房屋或角落,仿佛能听到受害者最后微弱的挣扎与摩擦声。

·喷射状的斑点:溅射在雪堆侧面、低矮的土墙根部、甚至光秃的树干上,如同恶劣的玩笑般点缀着,显示利刃挥砍或重击时带来的恐怖效果。

·密集而凌乱的脚印深坑里:则填满了浑浊的、半冻结的红黑色雪泥,每一步踩下去,都仿佛踩爆了无数个微小的、盛满血水的囊泡,发出令人齿酸的“咕吱”声。

她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鸟儿,仓皇却又无法控制地捕捉着这些细节。她认得这些脚印!有些是村民们常穿的、磨破了边缘的旧毡靴留下的,脚印杂乱、仓促、深浅不一,彼此重叠踩踏,透露出主人们临死前的惊慌、绝望和试图奔逃的无用功。而另一些脚印,则像恶毒的烙印,更深、更大,带着某种独特的、狰狞的纹路——那是蛮族战士惯穿的、用厚重粗糙的生兽皮鞣制,并在关键部位镶嵌了粗糙金属钉或骨片的战靴留下的印记。这些脚印往往更加清晰,步伐跨度大,带着一种狩猎般的从容和暴虐的力道,肆无忌惮地践踏在那些慌乱的脚印之上,或是紧紧追逐其后,甚至有些地方,两种脚印死死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的泥泞,无声却震耳欲聋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追逐、短暂的抵抗、压倒性的屠杀以及……戏弄。

她踩过这些痕迹。每一下落脚,那“咔嚓”声在她耳中都发生了可怕的畸变,不再是雪粒清脆的轻响,而是幻化成了骨骼被巨力踩断、血肉在严寒中瞬间冻结崩裂的可怕脆裂声。脚下传来的触感,不再是雪的松软可爱,而是某种令人极端作呕的、半硬半软的泥泞与粘腻。即使隔着厚厚的靴底,那触感也仿佛具有了生命,阴冷地缠绕上来,试图将她拖入这血泥深渊。她似乎能透过靴底,“感受”到那渗入雪层深处的、曾经温热的生命液体的冰冷余韵,以及其中可能混合的、细小的组织碎片。

这条她走了十六年的、闭着眼睛都能安然摸回家的路,此刻变得无比漫长而扭曲陌生。每一寸熟悉的景致,都被强行蒙上了一层绝望和死亡的阴影,变成了噩梦中的布景。熟悉的柴垛歪斜着,上面溅满了可疑的暗点;邻居家门上贴着的褪色祈福年画,被撕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寒风中凄凉地抖动;平日里总是对她狂吠的那条大黄狗,此刻一动不动地躺在篱笆边,脖子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她跑过村中的小广场。那里原本是磐石峪跳动的心脏,是村民们冬日聚集晒太阳、闲聊交换消息、孩童们追逐嬉闹踢藤球的地方。充满了嘈杂却充满生气的声响和活泛的气息。现在,广场中央那个需要两个壮汉才能推动的巨大石头碾子,竟然被掀翻了,像玩具一样歪倒在一旁,露出底下被压实的、肮脏的雪地。几只藤球被踩得瘪裂开,如同枯萎的果实,散落在碾子周围。还有一只小小的、蓝色的、绣着一朵歪歪扭扭黄色小花的棉手套,孤零零地落在血污边缘,那么小,那么刺眼。雪地上,一大片深褐色的、几乎发黑的冻结痕迹格外醒目,面积大得惊人,仿佛曾有一个巨大的血泉在此喷涌而后凝固。周围散落着破碎的木片——像是从农具或门板上断裂下来的,还有几缕深色的、疑似头发的纤维,冻在了血冰之中。

她不敢细看。目光像被烫到一样仓皇扫过,心脏缩成一团冰冷的石头。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小石头和那些拖着鼻涕的娃娃们,围着石碾子玩捉迷藏、笑得脸蛋红扑扑的画面。脚步更快了几分,几乎是在逃离那片吞噬了欢乐的死亡区域。

路过铁匠铺。王大叔是村里最壮实的汉子,嗓门洪亮,能徒手掰弯铁条。此刻,他庞大的身躯面朝下倒在早已熄灭、冰冷僵硬的炉灶旁,那双能挥动沉重铁锤的手臂无力地摊开着。他惯用的那柄宝贝铁锤,断成了两截,锤头滚落在一边,锤柄就在他摊开的手掌附近,仿佛他直到最后一刻还试图抓住它。铺子里被打砸得稀烂,风箱被捅破,铁钳、锄头、镰刀等半成品或成品散落一地,墙壁上满是砸痕和喷溅状的污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有一种可怕的、皮肉被高温灼烧后又冷却的焦糊臭味,来源似乎是……那冰冷的炉膛深处?她不敢去想。

路过阿哲的家。院门洞开着,像一张被打掉了牙齿的、惊愕惨叫的巨口。院子里同样一片狼藉。木匠的工具散落得到处都是,刨花被风吹得满地翻滚,混合着泥雪。阿哲的父亲,那个总是笑眯眯、说话温和、会用边角料给她和小石头做小木鸭子的林叔,此刻伏倒在屋檐下的刨花堆里,背心上……插着几根粗糙的、羽翎杂乱的黑杆箭矢!箭杆深深地没入他的身体,像几条恶毒的黑色毒蛇,咬死了所有的生机。

凌沐溪的心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杂乱无章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闷响,震得她耳膜发疼。她下意识地就想冲进去,喉咙里堵着一声尖叫:“阿哲?!阿哲你在不在里面?!”

但她的脚步却像被无形的冰雪冻结,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死死钉在原地。一种更强烈的、无法言喻的恐惧攫住了她,比看到王大叔的尸体时更加冰冷彻骨——她害怕。她害怕冲进去之后,会在门后,在床下,在哪个角落里,看到那个总是眼神明亮、笑容爽朗、会偷偷把她掉落的头发捡起来藏好的少年,以同样冰冷、僵硬、毫无生气的姿势躺在那里。她害怕证实那个最坏的可能。那洞开的院门,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入口,而是通往更深地狱的、散发着绝望寒气的怪兽巨口,要将她最后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也彻底吞噬。

最终,她只是像逃离一样,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阿哲家门前跑过,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那院内的惨状,仿佛只要不看,那份关于阿哲下落的恐惧就能暂时悬置,就能保留一丝渺茫的、自欺欺人的幻想。

越往村子深处,往她自己家的方向,景象越是惨烈。抵抗的痕迹变得更加明显,但结局似乎并无不同,甚至更加绝望。门窗破碎不堪,不是被撞开,而是被彻底砸烂、劈碎。断裂的草叉、豁口的柴刀、变形的铁锹……这些简陋的武器散落在血泊中,诉说着村民们最后的勇气和徒劳。以及越来越多倒卧在雪地中的、她无比熟悉的身影。

有看着她长大的、总是偷偷塞给她一把炒豆子的刘婶婆,花白的头发散乱在血泥里;有去年夏天还和她一起下河摸鱼、比赛憋气的狗蛋子,半个身子埋在倒塌的篱笆下;还有那个总是挑着担子、走村串乡、会用好听的声音吆喝“针头线脑胭脂花粉喽”的货郎叔,他的担子翻倒在路中央,那些零零碎碎的小商品洒了一地,被踩进泥雪中,而他本人则仰面倒在几步之外,脸上凝固着惊愕与不甘,胸口一片模糊……

他们以各种扭曲的、痛苦的姿势,被凝固在了生命最后一刻的惨烈瞬间。身下的雪地,无一例外地被染成触目惊心的深红,那红色是如此浓重,仿佛连呼啸的寒风都无法将其冷却、吹散。

洁白的雪,至亲之血、乡邻之血染透的雪。每一步,都实实在在地踩在破碎的过往上。那些鲜活的音容笑貌,那些温暖的日常琐碎,那些关于未来的简单却真挚的憧憬,此刻都被这冰冷残酷到极点的现实无情地碾得粉碎,混合着血污、泥泞和死亡的寒气,冻结在她的脚下。每一步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和窒息般的绝望,仿佛不是踩在雪地上,而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心尖上。

她曾经在这片雪地里和弟弟小石头打雪仗,笑得直不起腰,被冰冷的雪团塞进后颈,冻得哇哇大叫又忍不住继续疯闹;曾经和阿哲一起,笨手笨脚地堆过两个丑丑的、歪歪扭扭的雪人,偷偷拿了母亲的旧纽扣做眼睛,砍了胡萝卜插上去当鼻子,还给它们围上了破布条;曾经和父亲一起,在清晨新落的积雪上,仔细辨认各种野兽的足迹,学习如何判断它们的种类、大小和去向,父亲低沉耐心的讲解声犹在耳边;曾经在暮色四合、寒风乍起时,听到母亲站在家门口那熟悉的、拖着长音的呼唤:“溪丫头——回家吃饭喽——”,然后拍打着身上沾着的雪沫,踩着咯吱响的雪地,奔向那盏温暖的灯火……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曾经”,都被这满目刺眼的、血腥的“现在”彻底撕裂、玷污、践踏、埋葬!

故乡的雪,不再代表纯净与欢乐,而是成为了死亡与痛苦的冰冷裹尸布。这银装素裹的世界,被残忍地渗入了无数道绝望的赤痕,如同大地上永远无法愈合的、狰狞暴露的伤口,无声地控诉着暴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凌沐溪的眼泪早已流干,或许早在看到村口槐树上父亲残肢的那一刻就已彻底冻结蒸发,或许是被这凛冽的寒风瞬间风干在了脸上,只留下紧绷刺痛的感觉。她只是麻木地、凭借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本能向前奔跑,胸腔里不再有温暖,只剩下冰冷的、如同岩浆般涌动却无法喷发的愤怒,和无边无际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悲凉。

家,就在前方不远了。那个小小的、温暖的院落。那最后的一点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支撑着她早已千疮百孔、濒临破碎的灵魂。

她几乎不敢想象家里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也许……也许父母足够机警,听到动静提前躲进了地窖?也许弟弟小石头恰好调皮,跑去了后山树林里玩耍,侥幸逃过了一劫?也许……

无数个“也许”像绝望中滋生的毒藤,在她脑中疯狂地闪现、缠绕,编织着脆弱不堪的幻想。但它们又如此迅速地、被这一路所见的残酷现实——铁匠铺、阿哲家、货郎叔、狗蛋子、刘婶婆……被这满地凝固的鲜血和冰冷的尸体——毫不留情地击得粉碎,碎成更冰冷的尘埃。

但她仍然死死抱着那最后一丝渺茫到近乎虚无的希望,如同溺水之人窒息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一根根本不足以承重的稻草。她调动起全身残余的所有力气,压榨着肺部最后一点空气,驱动着如同灌铅般沉重的双腿,朝着那个她出生、长大、承载了她全部爱与归属的地方,疯狂地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