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准时出现在"夜岸"酒吧后门的小巷里。
空气闷热潮湿,混杂着旁边垃圾桶的馊味和劣质油烟的味道。我套着酒吧统一的黑色服务生马甲,里面是自己洗得发白的旧T恤,头发扎成利落的丸子头,几缕碎发汗津津地贴在脖子上。
"夜岸"是这座城市有名的清吧,消费不低,环境也讲究。能在这里做服务生,时薪比别处高不少,是我重要的收入来源。但规矩也多,比如不能带手机进服务区。
我把手机锁进更衣室自己的小柜子里,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隔音门。
震耳欲聋的音乐浪头瞬间砸过来,鼓点敲在心脏上。五彩斑斓的镭射灯光切割着弥漫的烟雾和晃动的人影。空气里是酒精、香水、还有一点荷尔蒙发酵的味道。
"哲思!发什么呆!3号卡座两杯'长岛冰茶',6号桌一打百威,快!"领班张哥的大嗓门穿透音乐。
"来了!"我立刻回神,端起沉重的托盘,熟练地穿梭在拥挤的卡座和舞动的人群缝隙里。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3号卡座坐着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正玩骰子玩得兴起。我把两杯颜色漂亮的鸡尾酒放下:"您好,您点的长岛冰茶,请慢用。"
其中一个染着红发的女孩随意地挥挥手,眼睛都没离开骰盅。
我转身走向6号桌。刚走出两步,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靠近角落的阴影里,一个卡座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戴着顶压得很低的黑色鸭舌帽,帽檐的阴影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黑色口罩拉到下巴,只露出一点紧绷的下颌线。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整个人几乎融在卡座的阴影里,与周围喧嚣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面前只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柠檬水。
一个奇怪的客人。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但没时间多想。6号桌的客人已经在催了。
整个晚上,我像只陀螺一样在吧台和各个卡座之间旋转。端酒、送果盘、清理桌面、应付客人的各种要求……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后背的T恤早就湿透了,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高跟鞋里的脚趾钻心地疼。
凌晨两点多,人潮终于开始退去。音乐换成了舒缓的蓝调,灯光也暗了下来。
**着冰凉的金属吧台内侧,偷偷捶了捶酸胀的小腿肚,长长地吁了口气。快结束了。
就在这时,通往后面洗手间和员工通道的那扇厚重隔音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力道很大,门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我下意识地看过去。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差点被门口的地毯绊倒。他扶着旁边的墙壁,急促地喘息着,身体微微弓着,像一只受惊的虾米。
是那个一直坐在角落阴影里的客人!
他依旧戴着那顶压得极低的黑色鸭舌帽,但口罩似乎被扯歪了,露出小半张脸。光线昏暗,可那紧绷的下颌线和苍白的肤色……还有那双即使在慌乱中抬起来扫视四周的眼睛……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那双眼睛……太像了。
像那个整天出现在巨幅广告牌上、各种音乐APP开屏上的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立刻在心里唾弃自己。看谁都像顾淮舟,我看我是魔怔了!
他看起来很不对劲。一手捂着腹部,指缝间……好像有深色的东西渗出来,染在黑色的卫衣上,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喘得很厉害,眼神仓惶地扫视着酒吧内部,像是在躲避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酒吧里剩下的几个客人醉醺醺的,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的异常。领班张哥在吧台后面低头算账。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我,或者说,他看到了我身上的服务生马甲。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然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跌跌撞撞地朝我这边冲过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吧台。
他冲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一丝极淡的、被汗水和血腥掩盖了的……冷冽的木质香气?
他抬起头,鸭舌帽的阴影下,那双眼睛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
"帮帮我……别声张……求你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酒吧里舒缓的蓝调还在流淌,醉酒的客人在角落絮絮叨叨,张哥按计算器的声音哒哒作响。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只有我知道,不正常。
那双眼睛离我这么近,近到我甚至能看到他眼尾那颗极小的、淡褐色的痣——那是顾淮舟的标志之一,粉丝们津津乐道的“美人痣”。
真的是他!
血液好像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我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顶流歌手顾淮舟,此刻像个亡命徒一样捂着流血的伤口,躲在我打工的酒吧里,低声下气地求我帮忙?
荒谬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他见我没反应,眼神里的绝望更深了一层,身体晃了一下,似乎要站不稳。那只捂着腹部的手,指缝间渗出的暗色更多了。
"后面……有、有人追我……"他艰难地补充,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能……去医院……"
不能去医院?为什么?
无数的疑问在我脑子里炸开。私生饭?仇家?还是……别的什么更麻烦的事?娱乐圈的水有多深,我这种小虾米想象不出来,但看他这样子,麻烦绝对不小。
帮?还是不帮?
帮,意味着我要卷入一个巨大的、未知的漩涡。我只是个穷学生,只想安安稳稳毕业,还清助学贷款,照顾好奶奶。我惹不起任何麻烦。
不帮?看着他这样……我做不到。那双带着恳求的眼睛,还有那刺目的血迹,像针一样扎着我。
"哲思!愣着干什么?那边桌子收拾一下!"张哥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点不耐烦。
我猛地回神,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张哥正皱着眉看向我这边。
"啊?哦!好!马上!"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大声应道,声音有点劈。
张哥狐疑地又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今晚有点魂不守舍,但他没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算账。
这一打岔,反而让我瞬间清醒了。不能声张!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发现顾淮舟在这里!
我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通往后面更衣室和杂物间的员工通道就在吧台旁边不远,那扇门平时锁着,只有我们内部员工有钥匙。
"跟我来!"我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的,然后迅速转身,装作若无其事地朝员工通道走去,脚步尽量平稳。
我能感觉到他踉跄着跟在我身后,脚步虚浮。
走到那扇不起眼的灰色铁门前,我迅速掏出钥匙串,手指因为紧张有点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才**锁孔。
"咔哒。"
门开了。里面是堆满清洁工具和杂物的狭窄通道,一股灰尘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快进去!"我侧身让开,急促地说。
他几乎是扑了进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身体顺着墙壁往下滑。
"把门……锁上……"他喘息着,声音虚弱。
我赶紧闪身进去,反手把门带上,咔哒一声落了锁。狭小的空间瞬间被隔绝开来,外面酒吧的音乐和人声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他压抑痛苦的喘息声。
通道里只有一盏昏暗的声控灯,光线惨白,照在他身上。
他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墙,鸭舌帽歪到了一边,露出汗湿的额发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尽管狼狈不堪,但那轮廓,那眉眼……真的是顾淮舟!近距离冲击带来的不真实感让我一阵眩晕。
他捂着腹部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黑色的卫衣被染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液体正不断从指缝间洇出,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滩刺目的暗红。
"你……你伤得怎么样?"我的声音都在抖,蹲下身,想看清楚又不敢碰他。
他闭着眼睛,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嘴唇抿得死白。"……刀……划了一下……"他断断续续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耗费了巨大的力气,"不……不深……但……一直在流血……"
刀伤!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比我想象的更严重。
"必须去医院!"我脱口而出,"这伤不能拖!"
"不行!"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得像刀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不能去医院!会被拍……会上头条……解释不清……"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眼神里的锐利又被虚弱取代,声音低下去,"……有药吗?简单的……止血的……"
他看着我,那眼神又带上了那种恳求,混杂着痛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我看着他被血染红的卫衣下摆,又看看他那张苍白如纸、写满疲惫和痛苦的脸。理智告诉我应该报警或者叫救护车,但直觉又告诉我,他说的可能是真的——他现在的处境,去医院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你……你等等!"我咬咬牙,站起身,"我去拿药箱!别出声!"
员工休息室里有备用的急救箱,处理一些小擦伤用的。我蹑手蹑脚地溜出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张哥还在吧台,我经过时,他头也没抬:"哲思,动作快点,收拾完准备下班了!"
"知道了张哥!"我应了一声,飞快地闪进更衣室,找到那个绿色的急救箱,又从自己的储物柜里翻出一条干净的备用毛巾。
回到杂物间,锁好门。顾淮舟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靠在墙上,眼睛半阖着,呼吸微弱了一些。
"我……我找到药箱了。"我蹲在他旁边,打开箱子,里面只有碘伏棉签、创可贴、纱布卷和一小卷胶带。这点东西,对付刀伤简直是杯水车薪。
我拿出碘伏和纱布,又拿起那条干净的白毛巾。"这个……先按住伤口?"我有点手足无措,看着他那片被血染透的衣服。
他似乎攒了点力气,微微抬起手,想把卫衣下摆撩起来,但动作牵动了伤口,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别动!我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隔着薄薄的卫衣布料,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和灼热的温度。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小心翼翼地卷起他卫衣的下摆。
腹部的伤口露了出来。一道不算很长,但皮肉翻卷的伤口,斜在左侧腰腹的位置,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伤口边缘有些红肿。看起来确实不算特别深,没伤到内脏的样子,但这样流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倒吸一口凉气,胃里一阵翻腾。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把那条干净的白毛巾折叠好,用力按在伤口上。
"嘶——"他身体猛地一僵,倒抽一口冷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忍一下!"我手下不敢松劲,用尽力气按压着伤口止血。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很快浸透了毛巾,染红了我的手指。
我手忙脚乱地撕开纱布卷,想用纱布覆盖上去加压包扎。但伤口的位置刁钻,在腰侧,纱布很难固定。试了几次,刚缠上去就滑开。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胶带……"他虚弱地提醒,声音像蚊子哼哼。
我赶紧拿起那卷窄窄的胶带。用牙齿咬住纱布一头固定,另一只手拿着胶带,笨拙地试图把纱布粘牢。空间狭窄,光线又暗,我整个人几乎半趴在他身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那丝若有若无的木质冷香,还有他滚烫的体温。
手抖得厉害,胶带好几次粘歪了,撕下来重粘时扯得他肌肉又是一阵抽搐。
"对、对不起……"我语无伦次。
他闭着眼,没说话,只是呼吸更加粗重急促,额头上全是冷汗。
不知道折腾了多久,终于,那该死的纱布被我七扭八歪地用胶带固定住了,虽然看起来惨不忍睹,像个拙劣的补丁,但血似乎……渗得慢了一些。
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感觉像打了一场仗,浑身脱力。手指上、袖口上,都沾着暗红的血迹。
他依旧闭着眼,靠在墙上,脸色白得像纸,但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点。
狭小的杂物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交错的喘息声。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消毒水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谢谢……"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愣了一下,没说话。谢谢?我现在只想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外面传来张哥的喊声:"哲思!邹哲思!人呢?下班了!锁门了!"
我猛地一惊,差点跳起来。糟了!张哥要锁门了!
"我、我得走了!张哥在喊我锁门!"我慌乱地站起来,语速飞快,"你……你怎么办?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他睁开眼,眼神依旧疲惫,但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不能待在这里。"他重复了一句,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刚一动,就疼得闷哼一声,额头青筋都暴了起来。
"你别动!"我赶紧又蹲下扶住他,"你这样根本走不了!"
他靠在墙上,急促地喘息着,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无奈。几秒钟后,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眼看向我,那目光复杂得让我心头发紧。
"……你家……"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恳求,"……能……收留我一晚吗?就一晚……天亮了我就走……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去我家?
让一个浑身是血、被不明身份的人追杀、名字叫顾淮舟的顶流歌手,去我那间只有二十平米、堆满了杂物、连多站一个人都嫌挤的出租屋?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比他是我的榜一大哥还荒谬一百倍!
拒绝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可对上他那双因为失血和疼痛而显得格外脆弱、却又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眼睛,看着他腹部那被我的“手艺”包裹得乱七八糟、还在隐隐渗血的伤口……那个“不”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外面的喊声又响起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邹哲思!磨蹭什么呢!再不出来把你锁里面了!"
我一咬牙,心一横。
"好!"这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你怎么出去?门口可能有张哥,还有……追你的人?"
他眼神闪了闪:"……有后门吗?"
"有!"我想起员工通道尽头,确实有个不起眼的、通往后面小巷的防火门,平时锁着,但钥匙就在我身上!"跟我来!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