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的储秀宫,风依旧带着凉意,却已隐隐透出一丝春的躁动。
庭院里几株牡丹绽放,颜色浓郁得仿佛随时都会滴下来。
魏紫开得最为繁盛,花瓣层层叠叠,将枝头压得微微颤动。
那些含苞待放的牡丹则缩着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宛如不肯见人的小姑娘。
明日便是面圣的日子。
五十个秀女,仅选寥寥几个。
秦嬷嬷破例放了一天假,却把话撂得很死:“脚不许踏出储秀宫半步。”
没人真敢歇着。
廊下三三两两聚着人,说话声压得很低,眼神却四处乱瞟。
西厢南间的窗“吱呀”一声打开,此时日头都已晒到门槛了。
一张脸探出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头发乱蓬蓬地披散着。
是苏玉棠。
她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抓阳光,指尖晃动,好似在挠天。
“这都能睡到这个时候?”
东厢传来一声冷笑。水蓝衫子的秀女扭过头,声音不大不小地说:“明日就要见天颜了,她还敢这么懒?”
旁边的人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说:“你别说了……她这模样,比那魏紫还扎眼。”
苏玉棠要么没听见,要么听见了也不理会。
她一心只想落选。
回京城郊外骑马,去酒楼吃炙羊肉,躺在草坡上看云,都比在这儿强百倍。
规矩课上,她当着秦嬷嬷的面连吃了三碗饭。
“嬷嬷,练站姿太耗神,不吃饱可撑不住。”
晨起练仪态,别人迈着莲步,她却打了一套通背拳。
“活血、提气,脸色才好。”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秦嬷嬷盯着她,嘴角抽动了一下,最后只说了句:“苏家姑娘,天真。”
那一丝笑意一闪而过,却让苏玉棠心里一沉。
——这嬷嬷,分明是看她顺眼。
落选这条路,已经走到尽头,再没有继续前行的可能了。
太阳渐渐西斜,原本明亮的阳光也逐渐被染成了温暖的橘色,仿佛给整个世界都披上了一层柔和的纱衣。
就在这时,韩雪霁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她甚至没有敲门,只是轻轻地推开了房门,然后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一进门,韩雪霁便迅速地缩起了肩膀,仿佛想要把自己藏起来似的。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原本紧握在手中的帕子此刻也被她攥得紧紧的,以至于指节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青。
“玉棠姐姐……”韩雪霁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连说话都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我刚刚听到她们在谈论三位王爷的事情……”
苏玉棠见状,连忙起身将韩雪霁拉到椅子上坐下,然后顺手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轻声说道:“别着急,慢慢说。”
韩雪霁接过茶杯,却并没有喝,只是紧紧地握着,好像这样能给她一些安全感。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楚王……楚王他要续弦了。而惠王……去年他受了重伤,听说腿已经废掉了……至于吴王,他是最受宠的,不仅能文能武,而且还风度翩翩……”
随着韩雪霁的讲述,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苏玉棠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其实这些事情,她早就有所耳闻。
楚王丧偶,惠王残废,吴王得宠。
无论选择哪一个,都像是一场堵伯,输赢全看命运的安排。
“你是想进王府吗?”苏玉棠突然问道。
韩雪霁先是猛地摇了摇头,但紧接着又犹豫地点了点头,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似乎随时都可能滚落下来。
“我……我好害怕……”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让人听了不禁心生怜悯。
苏玉棠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柔和下来:“怕也没用。明日只管低头行礼,别晃悠,别喘粗气,别晕过去。”
她顿了顿,笑了一下:“万一真点了你,也未必是福。王府的门一关,可不像这儿这么轻松。”
韩雪霁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再问。
夜深了。
宫灯一盏盏熄灭。
巡夜的太监提着灯笼走过,影子在墙上晃动,像鬼一样。
苏玉棠躺在床上,盯着帐子顶。
秦嬷嬷那句“天真”,像根刺扎在她心上。
她本想一直装蠢下去,可这宫里,装蠢的人太多了。
唯有她,装得像真的一样,反倒被纵容。
罢了。
兵来将挡。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
先睡一觉。
天塌下来,也等明早再说。
乾清宫西暖阁,烛火未熄。
昭明帝放下朱笔,眉心紧皱。
汪公公端来参茶,手稳稳的,声音也很平稳。
“陛下。”
“惠王来了?”
“回陛下的话,午后进的宫。先去了薛贵妃那儿,现下在西五所歇着。”
“轮椅……还用得惯吗?”
汪公公垂下眼:“老奴瞧着,殿下进出挺费劲,可一句抱怨都没提。”
昭明帝没有说话。
火光跳动,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他想起那年校场,楚王骑马射箭,吴王舞枪破阵。
唯有惠王,一人一骑冲进敌阵,血染战袍,回来时,全城百姓跪迎十里。
如今呢?
轮椅吱呀作响,推过长廊。
过了良久,他开口说道:
“传旨。”
“惠王选妃,不必拘泥于惯例。”
汪公公一惊,抬起头。
“他若看中谁,只要家世清白、品性端正,便许给他。”
“明日面见秀女……让他也去。”
汪公公跪下,声音微微颤抖:“老奴领旨。”
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皇家选妃,历来都是由帝后定夺。
自选王妃?
前所未有。
陛下这是……把心掏出来,给那个儿子铺前路。
夜更深了。
紫禁城安静得能听见风过屋脊的声音。
储秀宫的窗缝里,透出几缕未熄的光。
有人辗转反侧,有人说梦话,有人攥着被角,哭湿了枕头。
而西五所的偏殿里,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指尖轻轻摩挲着一张旧地图。
烛光映着他半边脸,轮廓冷峻。
另一侧,袖管空荡荡的。
他没看明日的名单。
也不关心谁会入选。
他只等一个人。
——那个曾在校场外,朝他扔过一包伤药的姑娘。
她当时说:“将军,你流血了。”
他记得她的声音。
像春风吹过铜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