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不是落下来的,是天上开了闸,把整座城市的重量都倾倒了下来。
雨水砸在帽檐上、肩膀上、湿透的救援服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像无数冰冷的石子。
山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蛮横地撕扯着崖边稀疏的灌木,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探照灯的光柱切开厚重的雨幕,在浑浊不堪、裹挟着泥沙碎石奔涌而下的泥流上方,
徒劳地晃动。1我整个人悬在半空,唯一维系生命的,是腰间那根紧绷到极限的救援绳。
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牵扯着肩膀旧伤处一阵钻心的锐痛。
脚下的泥石流如同一条暴怒的土黄色巨蟒,轰隆咆哮着冲向下方的国道,所过之处,
吞噬一切。雨水糊满了护目镜,视线一片模糊,
只能依靠臂弯里那个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重量——一个裹在碎花襁褓里的小小婴儿,
提醒自己存在的意义。“坚持住!坚持住!”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声音在狂暴的风雨里显得如此微弱,更像是对自己濒临崩溃意志的呐喊。
冰冷的泥水顺着脖子灌进衣领,激得我牙齿都在打颤。每一次向上攀爬,都耗尽全身的力气。
悬崖上方队友模糊的呼喊声断断续续传来,被风雨撕扯得不成样子。终于,
指尖触到了崖顶湿滑冰冷的岩石边缘!一股混合着狂喜和虚脱的力量猛地涌上来。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奋力将手臂连同臂弯里那个脆弱的小生命向上托举!
探照灯惨白的光圈正好笼罩过来,清晰地映出崖顶边缘那个女人的身影——孩子的母亲。
她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苍白失血的脸上,眼神空洞得可怕,直勾勾地盯着我托举上来的襁褓。
“接住!快!”我嘶哑地吼着,手臂因为长时间的悬吊和寒冷几乎失去知觉。就在那一瞬间!
女人脸上空洞的表情骤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近乎狰狞的扭曲。
她非但没有伸手来接,反而猛地向后一缩!紧接着,
她做出了一个我此生都无法理解的、噩梦般的动作——她伸出手,不是去接,
而是狠狠地在襁褓边缘用力一推!“他本就不该活!”尖利到破音的诅咒穿透风雨,
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时间仿佛被冻结了。那小小的、温暖的重量,
带着绝望的下坠感,瞬间脱离了我的臂弯。我甚至能感觉到襁褓柔软的布料从指尖滑过,
那细微的摩擦感,在死寂的意识里被无限放大。襁褓在空中翻滚了一下,
碎花布在探照灯光柱里一闪,随即被咆哮的泥流巨口无声地吞没。连一丝水花都没能溅起。
我悬在半空,保持着向上托举的姿势,大脑一片空白。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
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一种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的、彻底的麻木和冰冷。崖顶,
女人那双疯狂而空洞的眼睛,最后烙印般刻进我的视线,随即,
她幽灵般的身影消失在探照灯的光圈之外,没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林焰!林焰!抓住!
!”上方队友的嘶吼终于冲破了我意识里的冰封。腰间绳索猛地传来巨大的拖拽力,
将我从那个吞噬了生命的漩涡边缘硬生生扯离。身体重重摔在湿滑冰冷的崖顶泥泞里,
肋骨磕在坚硬的岩石上,剧痛却远不及心底那片瞬间坍塌的深渊。2我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
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是为了寒冷,
是为了那在我指尖滑落、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微不足道却又重逾千斤的重量。三天。
七十二个小时。那场噩梦般的暴雨早已停歇,
被冲刷得异常干净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虚假的、脆弱的蔚蓝。阳光刺眼,
却丝毫驱不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和那挥之不去的、湿漉漉的绝望气息。
云山隧道——那条吞噬了至少七条生命,包括那个在我指尖滑落的小生命的巨大伤口,
依旧狰狞地横卧在山体之中。大型机械昼夜不停地轰鸣,
试图清理入口处堆积如山的乱石和泥土,但进展缓慢得像蜗牛爬行。每一次机械臂的移动,
都扬起漫天呛人的灰尘。我坐在临时搭建的救援指挥帐篷外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头盔放在脚边,身上橙红色的救援服沾满了泥垢,干涸成一种暗沉的褐色。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救援服袖口边缘磨损的线头。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三天前那襁褓柔软的触感和它滑落时带来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失重感。
那女人最后那句“他本就不该活!”的诅咒,像毒蛇一样,日夜啃噬着我的神经。“林焰!
”队长老陈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他大步走过来,身上同样泥泞不堪,
眼窝深陷:“西侧清理出了一个小口子,探测仪显示里面有生命体征!很微弱,
但……确实存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生命体征?在这片死寂的坟墓里?三天了!“我去!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愣了一下。头盔被我紧紧抓在手里,
冰凉的触感**着掌心。老陈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力道沉甸甸的:“小心!
里面结构极其不稳!发现任何不对,立刻撤!明白吗?”“明白!”我戴上头盔,
咔哒一声扣紧颌带,
上来的复杂情绪——混杂着恐惧、渺茫的希望和一种近乎自毁的赎罪冲动——狠狠压了下去。
拿起强光手电和便携式气体探测仪,我深吸一口气,
钻进了那个刚刚被挖掘出来、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如同怪兽咽喉的黑暗缝隙。隧道内,
是另一个世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光线,只有我手中那束强光手电的光柱,
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徒劳地切割着厚重的混沌。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混杂着浓烈的尘土味、潮湿的霉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脚下的地面崎岖不平,散落着大小不一的混凝土碎块、扭曲断裂的钢筋,
每一步都像踩在随时会坍塌的陷阱上。冰冷的、带着湿气的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来,
贴着皮肤刮过,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有人吗?救援队!听到请回答!
”我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隧道里回荡,撞在冰冷的混凝土壁上,显得空洞而无力,
很快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气体探测仪发出稳定而微弱的绿光,氧气含量在临界值边缘徘徊,
暂时安全。但我的心跳却越来越快,擂鼓般撞击着胸腔。手电光柱扫过的地方,
的铁皮罐头;散落的行李和不知名的碎片铺满了地面;一面巨大的混凝土墙体斜斜地压下来,
只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像通往地狱的通道。就在这时,
手电光无意中扫过那面巨大斜墙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光斑停住了。
那里似乎……堆着什么东西?颜色比周围的黑暗更深沉,轮廓模糊。我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尖锐的碎石和钢筋,一步步挪过去。越靠近,
那股腐败的气味就越发浓烈刺鼻,直冲鼻腔深处。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
手电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那个角落。是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蜷缩着,背部紧贴着冰冷的混凝土斜墙。
身上的衣物——一条深色的裙子,沾满了泥污和暗褐色的污渍,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长发凌乱地覆盖在脸上,遮住了面容。是那个母亲!那个三天前在崖顶,
亲手将自己的孩子推入深渊的女人!巨大的冲击让我瞬间僵在原地,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当场呕吐出来。
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安全的地方吗?
强烈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攫住了我。我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和内心的巨**澜,
慢慢蹲下身,颤抖着手,轻轻拨开覆盖在她脸上的湿冷长发。
一张毫无生气的、灰败的脸暴露在手电光下。正是她!那双三天前曾充满疯狂和毁灭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空洞和死寂。皮肤冰冷僵硬,死亡的气息浓郁得如同实质。
就在我目光触及她脸庞的瞬间,
我的手电光同时也清晰地照亮了她垂落在身侧、紧紧攥着的右手。那只僵硬、苍白的手指,
以一种痉挛般的姿态死死地扣住了一样东西——一枚戒指。一枚即使在如此污秽的环境下,
也依然能看出切割精良、闪烁着微弱冷光的钻戒!戒指的戒托……似乎有些异样。
那光滑的金属内圈,好像刻着什么?鬼使神差地,一种巨大的、难以抗拒的冲动驱使着我。
我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战栗,
极其小心地去掰开她紧握戒指的、冰冷僵硬的手指。触感如同触碰一块浸透了水的朽木,
冰冷滑腻,带着死亡特有的滞涩感。那枚钻戒终于落入我的掌心,带着死者冰冷的体温。
我颤抖着举起手电,将光柱聚焦在戒指的内圈。冰冷的铂金戒圈内侧,
一行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刻字,如同烧红的烙铁,
狠狠地烫进了我的瞳孔:“王振&苏媛”王振?!这个名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
瞬间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王振!云山隧道项目的首席结构工程师!正是他,
负责了整个隧道安全设计的最终审核!塌方事故发生后,
他的名字曾多次出现在事故分析会的初步报告里,虽然官方结论尚未最终定论,
但质疑的声音从未停止!苏媛……是这个女人的名字?
就在这死寂的、被冰冷和死亡包裹的瞬间,我贴身口袋里的手机,
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震动起来!嗡——嗡——嗡——在这绝对寂静的死亡之地,
这震动声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惊悚!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
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幽冷的光。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没有任何称呼,
只有一行冰冷到骨髓里的文字:“别碰王振的戒指。立刻离开。它在看着你。
”“它在看着你”?!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猛地抬头,
强光手电如同受惊野兽的眼睛,本能地向四周疯狂扫射!光束刺破浓稠的黑暗,
扫过扭曲的钢筋,扫过破碎的混凝土块,扫过布满裂纹的冰冷隧道壁……最终,光柱的边缘,
猛地定格在斜对面一个更深的、被巨大碎石半掩着的角落!那里,
一团小小的、熟悉的碎花布料,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水里。布料的边缘,
浸染着一片早已干涸、在强光下呈现出暗褐色的……血迹!是那个婴儿的襁褓!
三天前从崖顶坠落的那个婴儿的襁褓!它怎么会在这里?!它应该被泥石流冲走了才对!
嗡——!嗡——!嗡——!别在肩上的对讲机,在这死寂中如同炸雷般骤然响起!
刺耳的电流杂音里,传来队长老陈嘶哑到几乎变形的咆哮,
每一个字都透着末日般的惊恐:“林焰!林焰!收到没有!结构监测仪报警了!
整个隧道西侧应力指数爆表!马上要二次塌方!快撤!快撤出来!重复!立刻!马上撤——!
!!”“撤”字的尾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簌簌”声淹没。头顶,
细小的碎石和灰尘如同密集的冰雹,开始疯狂地坠落!砸在头盔上、肩膀上,
发出噼啪的声响。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震颤,如同沉睡的巨兽即将苏醒!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襁褓!那个染血的襁褓!它就在那里!
离我只有不到五米!
一种完全超越理智的本能——混杂着三天前未能抓住的绝望、对那无辜小生命的愧疚,
以及对眼前这诡异绝境的反抗——瞬间攫住了我!来不及思考!也根本不需要思考!
我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猛地扑向那个角落!碎石砸在背上生疼,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剧烈,
仿佛下一秒就要天崩地裂!
我甚至能听到身后巨大结构物内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和断裂声!三步!两步!一步!
我扑倒在地,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前胸。左手不顾一切地向前探出,
一把抓住了那团染血的碎花襁褓!入手的感觉……轻飘飘的!完全没有一个婴儿应有的重量!
就在抓住襁褓的同一毫秒,我借着扑倒的惯性,双腿爆发出极限的力量,身体蜷缩成一个球,
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
朝着来时的那个狭窄缝隙——那个唯一通向生的光亮的缝隙——狠狠翻滚出去!轰隆隆——!
!!身后,如同积蓄了千万年的雷霆猛然炸开!那是山体崩塌、大地撕裂的恐怖怒吼!
一股狂暴到无法想象的气浪夹杂着碎石、粉尘和毁灭性的力量,
如同海啸般追着我的后背狠狠拍来!巨大的冲击力将我像一个破布娃娃般猛地掀飞出去!
“呃啊——!”身体重重砸在隧道口外相对坚实的泥地上,连续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头盔不知飞到了哪里,额头**辣地疼,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下来,模糊了视线。
整个后背像是被巨锤砸过,痛得几乎窒息。
我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抱着怀里那团东西——那团用一条小生命换来的、染血的碎花襁褓。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刺眼的阳光灼烤着皮肤,外面传来队友们惊惶的呼喊和奔来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