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年3月,洛阳暮春的洛阳,空气凝滞如胶。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
苍白地泼洒在城北陋巷深处,被两侧高耸的青灰色墙壁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条块。光影交界处,
一半是迟滞的暖意,一半是沁骨的寒凉。巷尾,一座宅院蜷缩在阴影里。门楣上,
昔日御笔亲题的“忠勇可嘉”四个鎏金大字,早已被风雨剥蚀得面目全非,金漆黯淡剥落,
字迹模糊难辨,只余下几道倔强的刻痕,诉说着早已被遗忘的荣光。两尊石狮蹲踞门前,
披着厚厚的尘埃与蛛网,面目模糊,威仪尽失,如同被遗弃的守墓兽。石阶缝隙间,
深绿的苔藓悄然蔓延,在无人踏足的寂静里,无声地吞噬着冰冷的石面。这便是咸宁年间,
先帝为酬谢那位平定河西边患、挽狂澜于既倒的功臣,赐予前东夷校尉文鸯的府邸。如今,
朱漆大门紧闭,铜环锈蚀成暗绿,门缝里顽强探出的几株枯草,在微风中虚弱地摇曳。
巷子里静得异样,只有野猫踏着碎步掠过墙根的窸窣,或是高墙内不知名虫豸的短暂聒噪,
愈发衬出此地的萧索与死寂。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刺耳的吱呀声撕裂了满院的沉寂,
惊动了经年累积的尘埃,在斜射而入的光柱中狂乱飞舞。庭院空旷得令人心悸。
青石板铺就的小径,缝隙间挤满了湿滑的苔藓与不知名的杂草,灰绿斑驳,如同溃烂的伤口。
左侧一方小小的池塘,池水浑浊发绿,几片枯败的荷叶如同腐烂的补丁漂浮其上,
散发出淡淡的腥腐气息。池中央,一尊小小的石兽半身没入水中,
面目已被岁月和污垢侵蚀得模糊不清。昔日精心栽植的花木,大多早已枯萎凋零,
仅存的几株,枝桠虬结扭曲,叶片枯黄稀疏,徒劳地向灰蒙蒙的天空伸展着干枯的臂膀,
如同绝望的呼号凝固在风中。风吹过空阔的庭院,掠过荒败的草木,发出单调而幽微的呜咽,
又迅速被更深的死寂吞没。庭院深处,通向内宅。西侧一座偏僻小院,廊檐低矮,
窗纸昏黄破旧,显露出主人久疏打理的颓唐。推开虚掩的书房门,
一股混杂着陈腐书卷气、浓重霉味和某种深入骨髓的孤寂气息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室内陈设极简,近乎寒素。一榻、一桌、一椅、一架旧书。案头一盏粗陶油灯,
灯盏边缘积着厚厚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黑色烟炱,灯油早已干涸殆尽。墙壁灰败,
挂着一幅古旧的《骠骑破阵图》,绢本早已暗黄发脆,上面骏马长嘶、将军浴血的豪迈景象,
在黯淡光线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一片灰扑扑的底色,如同一个被时光彻底漂白的旧梦。
唯一鲜活的,或许只有窗台上一个粗陶小盆里,栽着的一株野生的墨绿色兰草,
叶片细长坚韧,在无边寂寥中透着一丝倔强的、几乎被忽略的生气。
文鸯就坐在靠窗的旧案前。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青布直裰,
布料磨损处露出细密的经纬,如同他此刻**在岁月风霜下的生命脉络。
花白的头发简单地以一根磨得光滑的竹簪绾在头顶,露出高高的、深刻着风霜纹路的额角。
身形骨架依旧高大,依稀可见昔年撑起铁甲的轮廓,但肩膀已不复当年的宽阔厚实,
衣袍显得空荡,包裹着一副被时光和失意抽干了血肉的嶙峋躯干,
沉默地支撑在窗前渐沉的暮色里。他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指节粗大突出,皮肤松弛皱褶,
布满旧伤裂口和细小的褐色老年斑,如同戈壁滩上饱经风蚀的嶙峋怪石。
那是握了半辈子刀枪长槊、饮过无数敌人鲜血的手。此刻,那双手松弛地搁着,
右手掌心紧握着一物。那是一枚寸许长短、形制古朴的银质枪头。
枪身主体是温润内敛的银白,历经无数次生死搏杀间的摩挲,光润得如同古玉。最为奇异的,
是其锋锐的前端,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墨黑色泽,
只在最致命的刃口开锋处,凝着一线若有若无、冷到极致的幽暗寒芒,触目惊心。
靠近枪纂处,四个古拙的篆文——“汉寿亭侯”,深深刻入金属,笔画遒劲,
如同历史的烙印,也似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这便是当年伴随他匹马单枪、纵横河西、杀得秃发树机能闻风丧胆的银枪之上,
仅存的部分了。枪身枪杆,早已不知散落何方,或是朽坏于尘土,
或是埋葬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荒冢。暮色如同无声的潮水,从窗棂缝隙间悄然涌入,漫过书桌,
攀上文鸯的肩头,将他半身浸入灰暗。他枯坐着,如同一尊历经风化的石像,
目光沉滞地落在掌中枪头那线凝而不散的幽暗寒芒上。那点微光,像一根冰冷的丝线,
将他浑浊的双眼牵引向一片更为广阔、遥远而炽热的记忆荒原——咸宁三年的河西。
那时的凉州,非止春寒料峭,而是真正冻彻骨髓的风雪与烽烟并袭。
秃发树机能率鲜卑二十余部悍骑并杂胡啸聚作乱,如同草原上陡然升腾的狂暴飓风,
席卷千里,所过之处,焦土断垣,尸骸枕藉。
胡烈……苏愉……牵弘……杨欣……这些曾威名赫赫的晋廷柱石之臣,
他们的头颅如同被割下的麦穗接连滚落尘埃,或是突围溃败、仓皇逃遁的狼狈消息,
如同冰雹,一记记沉重而冰冷地砸在刚刚立国不久的晋王朝的脊梁之上!凉州告急!
门户洞开!狼烟烽火在河西走廊燃成一片赤红的幕布,几乎要倒映进洛阳城的天空。
京师震动!朝堂惶惶!先帝司马炎食不甘味,夜不安枕,那张曾经雄视天下的面庞日益憔悴,
深陷的眼窝里,除了忧虑,还有对满朝文武束手无策的深深失望与愠怒。
朝廷赖以安抚、弹压、震慑西陲的力量,在突如其来的野蛮狂潮面前,变得如此苍白无力。
西疆危殆,关中动摇,帝国的腹部已然感受到那寒凉刺骨的北风侵袭!
正是在这江山危殆、朝野束手之际,他被重新起复,加封平虏护军,肩负使命,
踏上西征之路。记忆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
带着兵戈交击的嘶鸣和浓烈的血腥气:祁连山麓肃杀的月光下,他一身明光铁甲,
映衬着篝火跳跃的光,如同冰冷的钢铁塑像。
麾下亲兵递来那杆伴随他南征北战的蟠螭纹长枪,枪尖如银蟒吐信,寒光逼人。
他握住枪杆的刹那,一股久违的力量与豪情自冰凉处逆冲而上,贯注全身。
远处连绵数十里的敌营,火光点点如同狼眼,刁斗声中夹杂着胡语的狂放呼啸。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被焚烧的焦糊味,夹杂着牛羊牲口的腥膻与铁锈般的血腥气。
秃发树机能的马嘶似乎就在耳边,那是草原狼王的嗥叫,是对晋廷权威**裸的挑衅与蔑视!
“胡烈将军殁于高平……苏愉大人折于金城……”传令兵带着哭腔的报告犹在耳畔。
朝廷军心浮动,士气低迷如垂天之云。而他,文鸯,这个曾被猜忌、被闲置的旧将,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无暇多想,亦无畏无惧。他是将,为将者,
当提三尺剑扫荡乾坤!马蹄践踏着染血的冻土,他亲率一支奇兵,如同夜空中坠落的流火,
在万军丛中撕开一道缝隙!手中那杆银枪,便是最致命的獠牙!
扎、刺、崩、点、拨、挑、缠、拿……枪尖破空的锐响,如同死神吹响的哨笛!
每一次枪影闪动,都伴随敌骑惨烈的嘶嚎与甲胄、肉体被撕裂的沉闷声响。寒星点点,
是枪尖精准地刺穿喉咙、挑开铁甲、洞穿胸膛!血雾蓬蓬爆开,
在寒冷的夜空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落在他的铁甲上、脸上,带着滚烫的热度。
他看到了秃发树机能脸上最初的傲慢,如何被惊愕取代,
又如何在枪锋逼近时化为扭曲的恐惧。阵前,
他亲手将秃发树机能麾下最为悍勇的几位酋长一一挑落马下!每一名酋长的毙命,
都如同在蛮族联军的心脏上狠狠剜去一刀!杀!直杀得那些以彪悍著称的鲜卑胡骑心胆俱裂,
鼓噪的勇气被冰冷的死亡碾得粉碎!胡骑阵脚大乱,战阵溃如雪崩!号角声从凌厉转为凄惶,
最终只剩下求饶的呜咽。秃发树机能,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鲜卑之主,
在部众死伤殆尽、四面晋军合围的绝境下,终于崩溃。他褪去了桀骜与凶戾,
换上了卑微与恐惧,卸甲弃刃,袒露左肩,带领着残存的二十余部酋长,
一步步膝行至晋军森严的辕门之外!伏地叩首!尘土沾满了他们的头脸。
那份面缚辕门、尘土蒙面的屈辱,是西北叛胡彻底臣服的象征!紧接着,各部酋长,
一个个面色惨白,
如丧考妣地交出代表部族延续的亲生骨肉——那些身份尊贵、象征着各自部族未来的质子,
被带上沉重的脚镣,在晋军的押解下,步履蹒跚地踏上了通往遥远东都洛阳的漫漫长路。
河西万里狂沙,从此风定潮平,复归王化。“名闻天下”四字,在那凯歌高奏的时日里,
实打实用朔风中的铁甲、用滚烫的鲜血、用胡虏的尸骸、用蛮酋的屈膝、用王师的赫赫兵威,
一笔一画铸就的铁证!掌心那点枪尖的寒意,
骤然将思绪从滚烫的血与火中扯回现实冰凉的暮色里。文鸯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指尖用力抚过那冰冷的“汉寿亭侯”铭文。咸宁的烽烟似乎还在鼻端萦绕,
但人已回归这逼仄、破败、死寂的书房。“……太康初年……”他喉头滚动,
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粗砺的砂纸,只有自己能听见,也仿佛只是在说给掌中这冰冷的枪头,
“……天子念旧……授某东夷校尉、假节……”彼时,被河西功勋推上声誉顶峰的他,
并非没有感受到暗流涌动。朝堂之上,已有人在窃窃私语他那“骁勇近妖”的过往,
以及他父亲文钦曾反复于魏、吴、晋之间的“不良”记录。
但心中燃起的、久违的为国效力的火焰,
以及对“东夷校尉”这一开府建牙、手握一方权柄的重职的渴盼,
让他选择性地忽略了那些不谐之音。他满怀希冀,甚至带着些许激动,
以为自己终于赢得了圣心垂顾,将有机会重握兵符,在帝国的东陲再次施展抱负,
以壮年之躯为晋室海疆再立功勋。他悉心打点行装,翻阅海图兵书,准备召募旧部,
满腔的热血与豪情,几乎要撑破这具曾历经风霜的躯壳。辞陛那日的情景,
清晰地烙印在记忆里,此刻如同冰水浇头,让他从指尖凉到心底。他穿着崭新的朝服,
怀着赤子般的虔诚与感激踏入宫中。阳光透过高窗照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反射着刺目的光。
他一步步走向御座,心中充满了报效的渴望。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伏身叩拜时,
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动作,以及他恭敬奉上谢恩表章时,
那力透纸背、力求书写完美的恭敬字迹。
“……满心赤诚……叩谢天恩……未料……”文鸯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那几个字,
仿佛是地狱恶鬼的低语,再次浮现,
带着冰锥穿透骨髓的寒意——“圣天子……见某……竟‘不喜’?!”“不喜!”这两个字,
不是雷霆,却比雷霆更猛烈地劈碎了他所有的幻想;不是刀剑,
却比刀剑更精准地洞穿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忠诚之火。
那种冰冷的、带着**裸排斥与厌恶的注视,如同毒蛇的黏腻目光,
穿透帝王的冠冕落在他身上。先帝的眼神,不是审视功臣,不是嘉许将领,
不是简单的漠然……那是毫不掩饰的、毫无理由的、来自至尊最高处的一种纯粹的“不喜”!
仿佛他文鸯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令龙椅上的至尊感到不快、感到晦气的厌物!
天大的功劳?那平定河西、挽社稷于倾危的不世奇功?赫赫威名?
那“名闻天下”、震慑胡族的赫赫威名?在那一瞬帝王毫无遮掩的嫌恶眼神前,
轻飘飘如同尘埃!出生入死换来的勋业,
竟抵不过君王心头那一丝微澜般的、莫名的、无端的厌弃?
他将枪头重重地按在冰冷的案几上,发出一声沉闷低哑的钝响。“功高震主?
……朝中宵小馋间?……”他低声自问,干裂的唇几乎没动,声音含在胸腔里翻滚,
“抑或……陛下……是嫌某这张脸……难入圣目?
”他手指缓缓抚过自己左脸颊上那道从颧骨蔓延至耳根、如同蜈蚣般扭曲隆起的旧疤。
那是正元二年,乐嘉城下,他夜闯司马师大营,单骑突阵时,
被流矢划开又为乱军刀锋所追加的印记。这疤痕,曾是他骁勇的象征,是先帝初见他时,
还略带欣赏地称之为“忠勇之痕”的见证。为何到了太康年,它就突然变得如此刺眼,
成为招致“不喜”的缘由?他猛地抬起右手,
布满裂纹和老茧的指关节用力按压在自己的左颊上,仿佛要把那道丑陋的伤疤,
连同它所代表的过去、它所引发的所有屈辱与不公,硬生生地从自己的皮肉上抠掉!
手指的力道很大,指甲陷入松弛的皮肤里,深陷下去。“君心……”他仰起头,望向窗外。
窗外,暮色已然四合,最后一丝天光被庭院深深的高墙吞噬殆尽,世界沉入一片灰黑。
屋檐的轮廓模糊了,枯树的枝桠在幽暗中伸展如同鬼魅。他的声音如同叹息,
消散在渐浓的黑暗里,“……深似海……寒……胜冰……”他缓缓移开按在脸上的手,
手掌里空无一物,只有脸颊被按出的几个白印在灰暗中隐隐生疼。那道伤疤依旧如故,
狰狞地盘踞在那里,嘲笑着他无力的举动。他佝偻的背似乎又向冰冷虚空弯折了一分,
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
遮住了眼底那瞬间翻涌又被强行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死灰的无尽悲凉与茫然。
书案对面的墙上,那幅古旧的《骠骑破阵图》彻底隐没在黑暗中,模糊一片。
唯有案头那枚银枪头,那点凝聚在墨黑陨铁刃口上的寒芒,在彻底的黑暗中,
竟似幽幽地亮了一下,如同墓穴深处一点寂寥的磷火,映照着主人茫然的目光,随即又隐去,
仿佛从未亮起。含章殿深处,重重锦帷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光亮。殿内烛火通明,
巨大的蟠螭铜灯吞吐着稳定的火焰,将殿宇照得亮如白昼,
却驱不散那盘踞在角落里的、粘稠的阴影。皇后贾南风端坐于紫檀凤座之上,
一身玄色凤纹常服,衬得她面庞愈发白皙,也愈发冷硬。她并未佩戴过多珠翠,
只一支赤金点翠凤簪斜插云鬓,凤口衔着一粒鸽卵大小的东珠,珠光流转,
映得她那双凤目幽深难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她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如意,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身流畅的线条,目光低垂,落在身前御案上一份摊开的奏疏上,
久久未动。殿内侍立的宫女宦官皆屏息凝神,垂手肃立,如同泥塑木雕,
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殿门无声地开启一条缝隙,
一名身着绛紫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内侍躬身趋入,脚步轻得如同狸猫。他行至御阶之下,
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启禀皇后娘娘,
东安公司马繇殿外候见。”贾南风并未抬头,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嗯”,算是应允。
她依旧专注地看着那份奏疏,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玉如意在她指尖微微转动,光滑的玉面反射着烛火,在她眼底投下一小片跳跃的光点。片刻,
殿门再次开启。东安公司马繇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一身亲王常服,
玄色锦袍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蟠龙纹,腰束玉带,悬着金鱼袋。年轻的面庞上,五官端正,
甚至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特有的清俊,只是那双眼睛,沉静得过分,如同结了冰的湖面,
深处却潜藏着某种难以压抑的、近乎炽热的暗流。他行至御阶前,
依礼深深下拜:“臣司马繇,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东安公免礼。
”贾南风终于抬起眼帘,目光落在司马繇身上,平静无波,如同打量一件器物。“赐座。
”“谢娘娘。”司马繇起身,姿态恭谨地在内侍搬来的绣墩上坐下,腰背挺直,
双手平放于膝上,目光低垂,只落在自己锦袍下摆那精细的纹路上。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更漏中沙粒滑落的细微沙沙声,清晰可闻。
这沉默带着重量,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贾南风放下玉如意,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御案的边缘,
发出笃笃的轻响。这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如同某种隐秘的节拍。“杨逆之事,
”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诸卿议得如何了?
”“回禀娘娘,”司马繇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杨骏跋扈专权,
结党营私,其罪昭彰,证据确凿。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皆曰可诛。臣等已详加核查,
其党羽名录、罪证卷宗,业已齐备。只待娘娘懿旨,便可雷霆一击,荡涤奸邪,肃清朝纲。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随即又补充道,“此獠盘踞中枢多年,党羽遍布朝野,
若不连根拔起,恐遗后患无穷。”贾南风微微颔首,指尖的敲击并未停止。“嗯。
杨骏……是该清一清了。”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一件寻常家务,
“只是这‘连根拔起’……东安公以为,当如何拔起?拔到何种地步?”司马繇抬起头,
目光迎上贾南风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他脸上依旧平静,但那双冰湖般的眼底,
一丝锐利的光芒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娘娘明鉴。杨逆根基深厚,其党羽盘根错节,
非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宵小,非犁庭扫穴不足以绝其根苗。”他语速不急不缓,字字清晰,
“臣以为,凡与杨逆过从甚密者,无论官职大小,皆应一体究办。其核心党羽,罪大恶极者,
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其余附逆者,或流或贬,务求除恶务尽,不留后患。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隐秘的、近乎蛊惑的意味,“唯有如此,
方能彻底剪除杨党羽翼,稳固朝局,彰显娘娘圣明。”贾南风静静地听着,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尖敲击桌面的笃笃声,节奏不变。她看着司马繇,
仿佛在审视他话语背后的每一个细微动机。殿内的烛火在她眼中跳跃,却映不进丝毫暖意。
“除恶务尽……”贾南风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东安公所言,甚合本宫之意。只是……”她话锋微转,目光重新落回案上的奏疏,
“这名单之上,似乎还有些……旧人?”司马繇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
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微微垂首,声音更加低沉,
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难以启齿的凝重:“娘娘明察秋毫。臣……正有一事,踌躇良久,
不敢不奏。”“哦?”贾南风眉梢微挑,似乎来了兴致,“讲。”司马繇深吸一口气,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头,直视着贾南风,那双沉静的眼底,
此刻翻涌起难以掩饰的怨毒与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臣近日详查杨逆案卷,发现一人,
表面赋闲在家,形同枯木,实则包藏祸心,与杨逆暗通款曲,密信往来,图谋不轨!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那指控的份量在寂静中沉淀。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连烛火都似乎停止了跳动。“此人便是……前东夷校尉,文鸯!”“文鸯?
”贾南风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
她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而从容。“正是!
”司马繇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激愤,虽然依旧控制在低沉的范围内,
但那其中的恨意却如同毒蛇般丝丝渗出,“此獠!昔为魏臣,反复无常!归晋后,
虽曾立下些许微末之功,然狼子野心,从未泯灭!更兼……”他喉头滚动,
眼中怨毒之色暴涨,几乎要冲破那层伪装的平静,“……其父文钦,当年在淮南,
手染我司马宗室之血!血海深仇,岂能因时移世易而泯灭?!此等血仇旧恨,早已刻骨铭心!
今其见杨逆势大,便暗投门下,以为奥援,密谋不轨!此獠蛰伏多年,看似枯槁,
实则阴险狡诈,其心可诛!若不趁此良机,一并铲除,夷灭三族,恐日后遗祸无穷,
更……更难以告慰我司马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几个字,
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那积压了数十年的、噬骨焚心的仇恨之万一!诸葛诞,
他的外祖!淮南三叛,城破身死,阖族尽灭!那份血海深仇,如同烙印,早已刻入他的骨髓!
而文钦、文鸯父子,便是那场惨剧最直接的刽子手!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今日,
终于让他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要借贾后这把最锋利的刀,将这血仇的种子,
连同文鸯满门,彻底碾碎成齑粉!贾南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放下茶盏,
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她目光落在司马繇因极力压抑仇恨而微微扭曲的脸上,又缓缓移开,
望向殿顶藻井那繁复华丽的彩绘图案。那图案描绘着龙凤呈祥、百鸟朝凤,一派祥和景象,
与此刻殿内涌动的暗流形成刺眼的对比。她心中了然。什么“暗通款曲”、“密信往来”,
不过是司马繇精心编织的借口。他真正要的,是复仇。是借她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