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县的清晨,是被码头货船的号子声和早市商贩的吆喝声唤醒的。沈家绸缎庄的后堂里,
算盘珠清脆的撞击声如疾雨般响彻,比窗外的市声更显急促。
沈青梧一身素净的藕荷色窄袖褙子,乌发利落地绾成单螺髻,只簪一支素银簪子。
她纤细的手指在乌木算盘上翻飞,眼神锐利地扫过面前厚厚一摞账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
在她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眉眼上投下明暗的光影。“大**,”老掌柜周伯躬身进来,
脸上带着忧色,“‘锦绣坊’那边又压价了,比咱们低一成半,几个老主顾都……有些动摇。
”沈青梧指尖一顿,算盘声骤停。她抬眼,眸中并无慌乱,只有沉静的思量:“周伯,
查清楚了吗?他们的生丝来源?染工工钱?”“打听了,似是邻县新开的一家丝行供的货,
价格本就低廉。染工……怕是克扣了不少。”周伯叹了口气,
“他们这是铁了心要挤垮咱们‘云锦阁’。”“挤垮?”沈青梧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我沈青梧的铺子,没那么容易倒。”她指尖在账册上某处重重一点,
“我们的优势在‘细’和‘巧’。传话下去,库房里那批压箱底的‘雨过天青’色料子,
拿出来,让张师傅带着最好的织工,按我新画的‘缠枝莲’暗纹花样织,十日内,
我要看到三匹样品。记住,只做精品,卖价提三成,就说是‘贡品同款’。
”“这……成本太高,风险也大啊大**!”周伯吃了一惊。“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沈青梧语气斩钉截铁,“‘锦绣坊’靠低价抢的是大路货的市场,我们反其道而行,
专攻那些讲究体面的夫人**。这清源县,乃至府城,真正识货又舍得花钱的主儿,
不会在意那一成半的差价。快去!”周伯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光芒,咽下了劝阻的话,
匆匆领命而去。大**的商业眼光和魄力,他早已折服,只是这需要的银钱……他不敢深想。
算盘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更添了几分沉重。沈青梧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那批“雨过天青”的料子极其珍贵,染工也需顶尖,
前期投入几乎要抽空铺子近半的流动银钱。成了,云锦阁声名更上一层楼,
彻底稳固高端地位;败了,则元气大伤,甚至可能被虎视眈眈的对手趁机吞并。
她的“立身之本”,正悬于一线。就在这时,丫鬟小荷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
裴家二公子来了,在前厅候着。”沈青梧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指尖的动作却没停:“请他稍坐,我算完这笔就过去。”前厅里,
裴明远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儒衫,身姿挺拔如竹。他端坐着,手中捧着一杯清茶,
目光却有些游离地望着窗外沈家气派精致的庭院。
这里是与他家那虽清雅却略显局促的书香小院截然不同的世界,富足、忙碌,
带着浓浓的世俗烟火气。脚步声传来,裴明远立刻回神,起身相迎。看到沈青梧进来,
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艳,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忧虑覆盖。“青梧。”他温声唤道。“明远哥。
”沈青梧微微颔首,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今日前来,可是乡试盘缠有了短缺?
”她心知肚明,裴家供养他读书已是竭尽全力,每次大考,沈家的资助必不可少。
裴明远脸上闪过一丝窘迫,随即摇头:“并非为此。父亲……变卖了一处祖田,
加上家中积蓄,此次赴省城应考的盘缠,勉强已够。”沈青梧有些意外:“那是为何事?
”裴明远深吸一口气,目光恳切地看向她:“青梧,我后日便要启程去省城备考。此去数月,
关乎前程。临行前,我……我心中不安。”“以你的才学,定能高中。”沈青梧语气平静,
带着鼓励。“并非才学之事。”裴明远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是……是你。青梧,我知你素来有主见,心系铺中事务。但此乃我人生紧要关头,
家中父母年迈,妹妹尚幼……我实在放心不下。”他顿了顿,观察着沈青梧的神色,
见她并无不悦,才继续说道,“我知沈家生意也需你操持,但……能否暂缓一二?
尤其那些……那些需你抛头露面、劳心费神的大宗买卖?待我考毕归来,无论结果如何,
我们即刻完婚。届时,你便是官家夫人,何须再如此辛劳奔波?安心在后宅相夫教子,
打理内务,岂不更合体统?”他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却像一把钝刀,
缓缓割在沈青梧的心上。“暂缓?相夫教子?”沈青梧重复着这几个字,
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她看向眼前这个青梅竹马、满腹经纶的未婚夫,只觉得无比陌生。
他眼中只有他的青云路,他的官场梦,他的家族体面。他从未真正理解,也永远不会理解,
这小小的算盘,这方寸的柜台,对她沈青梧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沈家的产业,
更是她在这世上安身立命、不仰人鼻息的根基!
是她对抗身为商贾之女、将来可能为**妾之命运的铠甲!“明远哥,”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云锦阁是我的心血,更是我的立身之本。
它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科举而暂停运转。眼下,铺子正面临生死攸关的挑战,我一步也不能退。
”裴明远的脸色瞬间白了,急切道:“生死攸关?何至于此!青梧,莫要危言耸听!
你一个女子,何必……”“女子又如何?”沈青梧打断他,站起身,目光灼灼,
“我精于算学,通晓商道,能辨货殖,能掌盈亏。这清源县商海沉浮,我沈青梧凭本事立足!
你告诉我,这‘辛劳奔波’,如何就比不上你在书斋苦读?这‘抛头露面’,
又如何就失了‘体统’?难道只有你追求的功名才是正道,我经营的产业便是末流?
”裴明远被她一连串的诘问逼得后退一步,脸上青红交加,既有被戳破心思的难堪,
也有根深蒂固观念被挑战的恼怒:“青梧!你这是强词夺理!‘士农工商’,商为末等!
我寒窗苦读,求的是光宗耀祖,是经世济民!你……你终究是女子,将来嫁入我裴家,
自当以夫为纲,主持中馈才是正理!如此汲汲于锱铢之利,岂不惹人笑话?将来我若为官,
官眷营商,更是授人以柄!”“以夫为纲?主持中馈?”沈青梧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却满是苍凉和决绝,“裴明远,在你心中,我沈青梧存在的意义,
就是做你裴家贤惠的垫脚石,用我沈家的‘锱铢之利’,铺就你的青云之路,
然后安心困守在后宅一方天地,等着你‘光宗耀祖’后带来的所谓‘荣耀’?
”她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用红绸仔细包裹的卷轴——那是他们的婚书。
裴明远的心猛地一沉:“青梧,你要做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青梧的声音清晰而冰冷,“你的青云路在庙堂之高,我的立身之本在市井之远。
你看不起我‘锱铢必较’的商贾之道,
我亦不愿成为你锦绣前程上必须被抹去的‘瑕疵’和‘负累’。”她双手抓住婚书两端,
在裴明远惊骇的目光中,“嗤啦”一声!那象征着两家联姻、承载着父母之命的红纸,
**脆利落地一撕两半!“这婚约,今日便作罢。”沈青梧将两半婚书掷于地上,
声音如同淬了冰,“我沈青梧,不做任何人的附庸。我的路,我自己走;我的业,我自己守!
祝你此番乡试,金榜题名,鹏程万里!”“你……你疯了!”裴明远如遭雷击,
看着地上刺眼的碎片,浑身颤抖,指着沈青梧,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沈青梧!
你……你竟敢撕毁婚书!你可知后果?!你沈家……”“后果?”沈青梧脊背挺得笔直,
眼神锐利如刀锋,直视着他,“我沈青梧,一力承担!”就在这时,
后堂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惊慌的喧哗,周伯跌跌撞撞地冲进前厅,脸色煞白,
声音都变了调:“大**!不好了!库房……库房走水了!
那批‘雨过天青’的料子和染料……全……全在里面!”晴天霹雳!沈青梧瞳孔骤缩,
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是她孤注一掷的筹码,是云锦阁翻身的希望!
裴明远也被这突来的变故惊住,下意识地看向沈青梧,眼神复杂。他想说什么,或许是嘲讽,
或许是幸灾乐祸,或许是……一丝残留的关心?但沈青梧已无暇顾及他。短暂的惊骇之后,
她眼中瞬间燃起比火焰更炽烈的光!那光芒里没有绝望,
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临危不乱的悍勇。“周伯!”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瞬间压过了所有慌乱,“立刻召集所有人!取水龙!分三队!一队阻断火势蔓延,
泼水邻近屋顶!二队抢救未被波及的贵重货物,尤其是西侧库房的苏绣和账册!
三队去井边接力运水!快!谁敢懈怠,家法处置!”她一边疾声下令,一边已提起裙摆,
毫不犹豫地朝着浓烟滚滚的后院库房方向冲去,身影快得像一道离弦的箭!那藕荷色的身影,
瞬间便消失在呛人的烟尘之中。裴明远呆呆地站在原地,脚下是撕碎的婚书,
是沈青梧清晰果断的号令声、下人们慌乱的脚步声、泼水声以及远处噼啪作响的火焰燃烧声。
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那决绝的背影,那临危不惧的指挥若定,像一把重锤,
狠狠砸碎了他心中固有的“女子本分”的认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地上那两半刺眼的红纸,似乎在嘲笑着他方才关于“体统”、“正理”的言论。前厅里,
只剩下他一人,像个突兀的局外人。而沈青梧,
早已冲入了属于她的战场——那没有诗书礼义,只有烈火、算计和生存搏杀的战场。
他的青云路尚未启程,她的商途,却已在烈火中淬炼出更耀眼的光芒。沈青梧冲进浓烟,
呛咳着,眼睛被熏得生疼,却死死盯着那存放“雨过天青”的库房位置,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咆哮:“我的基业,谁也烧不垮!”她的立身之处,不在裴家的后宅,
就在这片她亲手搏杀的商海,就在这烈火之后必将重建的废墟之上!浓烟滚滚,热浪扑面。
库房一角火光冲天,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梁和堆积的丝绸。
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染料燃烧的怪异气味,令人窒息。“大**!危险!
”周伯嘶哑着嗓子想拉住她。沈青梧却像没听见,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现场。混乱中,
她的大脑却异常清晰:火源在存放“雨过天青”料子和染料的东侧库房!
火势尚未完全蔓延到紧邻的西侧库房,那里存放着价值更高的苏绣成品和历年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