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说:舜华帝姬 作者:小馋 更新时间:2025-08-18

第5章

归来

1

天宁节是为庆贺官家生辰而设,盛筵从十月初八持续至十月十二,五日之内,教坊司歌舞不停。

今日是十月初八,天宁节的第一日,宫廷夜宴格外盛大,文武百官一早就穿戴整齐,进宫侍宴。

萧飞烬到时尚早,但宫人早已布置妥当,檀香木长桌上别出心裁地挖凿沟渠,叠山置景,鲜果花卉点缀其间,浑然天成,仿佛将千里江山尽融于一桌之中。

千盆菊花错落有致地摆放于宴庭当中,秋意浓浓,风雅至极。

萧飞烬无心欣赏奢侈盛宴的巧思,他如今是殿前副都指挥使,宫廷安危是他份内职责,他在殿内巡视,查探紫宸殿各处。

今日到场者众多,官家与各宫娘娘就坐在上首,不能出任何岔子。

“阿烬,你怎么还在这啊。”

娇滴滴的女声传来,一个粉衫女娘站到他跟前来,嗔道:“我问你,那日我赠你的雪酥糕,你怎地同人分了去。”

萧飞烬见了她,眼底隐秘地划过一丝不耐,他垂首,一丝不苟地行礼:“郡主安好。”

“都这么熟了,还守这些虚礼做什么。”

范妙蘅嘟着嘴,娇俏万分,“你还没回答我,我赠你的雪酥糕,你为何与人分了?”

萧飞烬垂眸,“郡主道殿前司近来巡守天宁节辛劳,特此恩赏,臣岂敢独占,自得让殿前司同沐郡主恩德。”

“你——”

范妙蘅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我不过是嘴上说说,谁不知道那是我特意做给你的。你这不解风情的木头。我不要理你了。”

她转身就走,但步子格外慢,一步三回头。

见萧飞烬仍一丝不苟地巡视殿中布置,半点没有要来追她哄她的意思,她愈发生气,这次当真扭头走了。

秦观殊瞧了这场面,幸灾乐祸地溜到萧飞烬跟前。

“元嘉郡主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她追在你后边两三年了,官家娘娘都有意撮合你俩,你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萧飞烬目不斜视,“郡主名声金贵,岂是我等能玷污的。”

秦观殊只道没劲。

“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齐老王爷巴不得把自己这个外孙女许给你,只差明示了,你还在这装蒜。难不成还要女方三书六礼的来迎娶你过门不成?”

萧飞烬神色淡淡,“婚姻之事当遵从父母之命。恩师不曾发话,郡主有何心思,也都是枉然。”

“啧。”

秦观殊瞧着萧飞烬这张俊脸,“真不知你给那家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范相竟也由得你对他女儿模棱两可,只等着你心甘情愿地点头——”

他话未说完,挨了萧飞烬一记凌厉的眼光。

“我早说过。祖母年迈,我需侍奉于祖母身前,无意成家。你这般说,不仅是侮辱了我,也是侮辱了恩师满门。”

秦观殊悻悻投降,“怪我多嘴,怪我多嘴。”

他将话头引到旁的地方。

2

“紫宸殿这边晚点还得再巡视一次,这会儿看与不看,没甚么分别。咱去教坊司瞧瞧罢,新来了个琵琶女,那小手,那身段——”

萧飞烬并不理会他的撺掇,巡视完殿内,转身出殿,欲去上林苑再察看一番。

秦观殊追在他身后,试图说服他,“瞧你,这么认真做什么?谁不知道我们武将就是个吉利的摆设。官家亲临,宫宴上能有什么事啊,你太较真,到时开罪哪位贵人都不知晓——”

宫宴上能有什么事。

心里像是有个尘封已久的角落被撬开了来,萧飞烬淡淡说:“那年宫宴,我拴在琼林苑外的马被人剖了。”

“什么?谁敢剖你神武将军的马?坟头草都能搂来喂兔子了吧。”

秦观殊是贤良侯最不成器的小儿子,二十三岁以前都被养在外祖家中,他并不知道萧飞烬旧事。

他在殿前司无非是挂个闲职,日常点个卯应付应付。

萧飞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会顺手帮他遮掩一番行迹,免得他在老爹那儿过不去。

故而秦观殊十分愿意亲近萧飞烬,他认为萧飞烬与那些直脾气的武将不同,十分懂得人情世故。

秦观殊虽说纨绔,但眼明心亮,他很清楚,南朝武将不是只会打仗就够了的,只有像萧飞烬这样左右逢源的,才能要来钱粮,支撑起一场大战的消耗。

南朝武将不易,能出征,还能打胜仗的,更是凤毛麟角。

虽说萧飞烬在京中收敛了棱角,但秦观殊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他与他们这些纸上谈兵的纨绔不同。

毕竟他是真的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谁敢剖了他的马。

秦观殊实在好奇。

那个名字在萧飞烬心里转了又转,最后他垂下眼眸,“不记得了。”

为防止秦观殊追问下去,他随口问道:“官家下首的位置是给谁留的?”

南朝礼制森严,照官阶与男女列席两侧,中央设有十二折象牙屏风,用以隔开视线。

官家坐于上首,中宫居左侧,贵妃居右侧,后妃帝姬与皇子照品阶依次排下。

但官家下首还留有一处空位,超然于帝姬皇子之上。

“那个啊。

“留给北齐人的。”

秦观殊没注意到,萧飞烬瞳孔猛然缩紧,“北齐——”

“北齐从前是与我朝有些摩擦,但近来那边不是换了个皇帝么,就是舜华帝姬所嫁的六皇子。

“六皇子登基,帝姬自然水涨船高,也要封后。这对两国邦交都是顶顶好的大事。

“我朝官家圣诞,北齐陛下作为女婿,自然要遣送使者来送礼的——”

“你方才说要去看什么?”萧飞烬听不下去了,突然打断。

“哦,你肯跟我去看那个就对了。”

谈及姑娘,秦观殊立马将北齐抛到脑后,“那姑娘的一首曲子啊,啧,我瞧着,三殿下都听痴了。”

管她弹的是琵琶还是古琴,都好。

能将他从鬼迷心窍中拔出最重要。

3

谢康云极重奢华排场,又好珍奇古玩,众人皆知。

谢舜玉姐弟每年都挖空心思地投其所好,今年也不例外。

眼见宴席半酣,谢舜玉第一个站起身来,命宫婢从外缓缓抬进一尺见方的山水盆景。

她笑语盈盈地站至殿中央,举杯向谢康云。

“儿臣与弟弟以此江山盛景恭贺父皇寿诞。”

那盆景远瞧着是山水,拿近了细看才觉察,一石一木无不是以各色宝石珐琅精心堆砌雕琢而成,因着构思奇绝,技艺高超,故而栩栩如生,若非细看,只当是浑然天成的山水。

谢康云库里也收着几个宝石盆景,但大多不过是花树,取个小巧之意,这般壮阔的山水宝石盆景,也少见。

他自是鉴赏珍玩的行家,在松林之间的仙鹤上瞧出了端倪,用手轻轻一拨,山林间腾空而起数十个人偶像来,为首站于山岭的人像穿一袭白衣道袍,眉眼显然是比照着谢康云来雕琢的。

谢康云年过五十依然俊美无俦,人像又经刻意美化,愈发显得仙风道骨,风姿绰约。

他之下,十数个儿女依次排布,如众星拱月一般。

这礼不仅心思细巧,且不动声色地夸赞了谢康云之风姿,迎合他如今晚年渴许天伦亲情之心,可谓是挠痒挠到了细处。

谢康云开怀大笑,指着谢舜玉道,“你啊,你啊。如此靡费,这得花多少功夫。”

谢舜玉笑盈盈福礼道:“父皇千秋寿诞,女儿与弟弟愚拙,只想得出送盆景这笨主意来,讨个江山万里,父皇万岁的巧儿,还望父皇不要嫌弃。”

谢康云听了这话,抚掌而笑,对着一旁的皇后道,“你听听,你这女儿,惯会抓尖卖乖的,她若愚拙粗笨,满朝上下可还有个聪明人。”

薛芳英笑着应和,“还不是官家纵了舜玉这张嘴,嫁人这些年了,还是这么牙尖嘴利的。”

谢康云被哄得高兴,连带看谢舜远都有了些好脸色。

他叹口气,“你若有你阿姐一分聪明灵巧,朕也不必担忧了。往后好好同你阿姐学些规矩,别总同你长兄争吵,惹朕心烦。”

谢舜远与谢舜庆心底虽不屑,但面上还是恭顺答应。

萧飞烬瞧着满堂气氛融洽,其乐融融,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离官家近,瞧得分明,山石上拢共只有十一个玉石人像,在场四位帝姬,七位皇子,似乎也并无错漏。

他觉得不妥,却也说不出什么不妥。

他看向北齐使臣所坐之地,那使臣随着众人一同笑着,显然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人世间总这般乱账一团,萧飞烬索性闭眼不看。

有了谢舜玉金玉在前,之后几位皇子帝姬所献的礼物难免落了俗套。

谢康云虽嘴上也夸赞一二,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并未往心里记去。

皇子帝姬的寿礼献完,该到臣子祝寿。

从左相开始。

范无庸正要行至殿中央献礼,北齐使臣忽然站起道:“慢。”

他朝高台上的谢康云一揖,“官家,我北齐还未曾献礼。”

4

谢康云此时心情颇好,温和问道:“北齐的国礼先前就已送抵,使臣莫不是记错了。”

唐维引笑道,“我朝陛下一向敬仰官家风采,国礼是以北齐名义送的,陛下还有一份私礼要赠给官家。”

“哦?”

谢康云有些好奇了。

萧飞烬不知何故,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奇异的预感,他感觉到自己有些呼吸不畅。

唐维引微微一笑,随从下去,引着一名盛妆女子进殿。

她绾着同心髻,戴着镂金凤簪,珍珠面靥衬出她雪肤乌发,内着水碧色百迭裙,黄罗大袖衫,外罩泥金绯罗褙子,年华正好,姿容极盛。

她缓缓行过大殿,行走间裙摆严密,仪态万千,光蕴内敛,笑容款款却贵气逼人,叫人不敢直视其面容,一看就知是多年养尊处优的上位者。

谢舜玉隐隐感到这女子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南朝何时有这般人物,而她竟然不识得。

她尚来不及细细思索,薛芳英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响起:“北齐这是什么意思,送个美人来做贺礼,岂不是添堵。那北齐皇帝是怎么做的事!”

谢康云一生自诩风流浪子,哪怕如今年过五十,后宫也常有新人分宠,不怪薛芳英一看见年轻女子便如临大敌。

“阿娘,你先冷静冷静。”

谢舜玉与薛芳英不同,她如今地位牢靠,哪怕近年来新添几个弟妹,也于她的地位毫无影响,故而她要冷静许多。

如果真的只是一个外邦进贡的美人反倒好办了。

但直觉告诉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她去看自己父亲的神色,心里的怪异越甚。

父皇的眼神虽一刻不离那女子,但那可不是看嫔妃的眼神。

他眸中神色十分复杂,既惊讶又喜悦,还有隐隐地,说不出来的愧疚。

这是谁——

“哐啷”一声。

萧飞烬碰掉了自己面前的酒杯。

他一眼就确认了,那是谁。

哪怕她已被礼仪驯化,贵气温婉,再无从前半分桀骜模样,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仿佛被钉在原地,一句话不能说,一动不能动,浑身血往上走。

他在梦中无数次与她重逢,他或冷漠应对,或愤怒质问,醒后都不免怅然成空。

梦中重影在眼前来来去去,他一时竟分不清,这次,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被声响所引,眼眸流转至他的方向。

他竟呼吸一滞,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见她看过来。

“侯爷恕罪。”

金杯与玉碗筷碰撞出清脆响声,侍女忙上前一步,替他收拾一桌狼藉,这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等侍女收拾好眼前杂乱,为萧飞烬又重置一副碗筷,添好酒退下时,她早已收回了目光。

5

谢舜华左手展翅,右手虎口拐住左手拇指,右手小指指向左腕下方,颔首屈膝,“女儿拜见父皇。闻听父皇寿诞,日夜兼程,方不误此良日吉时。”

谢康云“腾”地站起身来,眸中竟有水光,他心绪复杂万千,“舜华——”

谢舜玉心头警铃大作,她亦认出了来人。

谢舜华气质大改,以至于第一眼,她根本没想起来这位究竟是谁。

谢舜华和亲这些年,她内外几无敌手,日子过得太过顺畅,她早将谢舜华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样的蛮夷之地,谁曾想她还有回来的一日。

谢康云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目光落在谢舜华身上,她也不躲不避,微笑着迎上他的眼睛,他反倒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亏欠是事实,谢康云只得避开她的目光,叹息一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家里人都挂念着你呢。”

哪怕薛芳英牙都快咬碎了,此刻也只得站起来,笑道,“舜华,怎地不声不响就回来了,早该叫使臣知会一声,姐妹们也好去迎你啊。”

谢舜华微笑,并不接她话中陷阱,反问道,“皇后娘娘是在怪我唐突么?”

谢舜玉内心暗道不妙,谢舜华已不是那个任人用言语拿捏的无知**了。

她忙站出来替母亲打圆场。

“舜华言重了,一家人,何来唐突,母亲这是欢喜疯了,来人,快请四妹妹入座。”

侍女领了谢舜玉眼色,在十皇子身后最末端的位置收拾出一张桌案来,“请帝姬入座。”

谢舜玉面上佯似抱歉,“座次都是早已排好的,你回来得匆忙,先将就一番罢。”

谢舜华微笑。

这么多年过去,谢舜玉还是喜欢用这些细枝末节的手段恶心人。

唐维引站起身来,将位置让出,“殿下,请来此处入座。您的身份,坐于末端,不成体统。”

此时众人才注意到,北齐使臣的位置本就置了两张桌案,唐维引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上首的位置还空悬着。

谢舜华理所当然地迎着唐维引的跪拜入座。

萧飞烬眸色一暗,忍不住出言道,“说到身份,不知殿下如今在这大殿之上,是北齐的皇后,还是我南朝的帝姬。”

6

他话语沉稳,并未带任何情绪,像是发自肺腑的警惕担忧。

但谢舜玉从小看着他维护谢舜华,她敏锐地察觉出,他冰冷的眼眸里藏着压抑的怒气,仿佛冰层之下的岩浆,谢舜华再多说一句,就要喷涌而出了。

听闻萧飞烬至今未娶啊。

谢舜玉若有所思。

谢舜华仿佛并未认出萧飞烬,只将他当做寻常臣子,她微笑道:“人之行,莫大于孝,帝姬也罢,皇后也罢,今日乃父皇寿诞,我自然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爹爹的女儿。”

谢舜华微笑扬手,她身后的青衡捧着金册上前一步。

“这是女儿给父皇的寿礼。”

萧飞烬发现唐维引不易察觉地笑了。

金册捧到谢康云跟前,他飞速看过一遍,神情不定,沉默着没有说话。

薛芳英自觉妥帖,示意侍官将金册捧到她面前来。

她刚看了前头几行字,当即大怒:“百万两白银,五百万匹绢,这岁币足足添了十倍也不止,谢舜华!你这是回朝来做盗匪来了!”

“娘娘此言差矣!”

唐维引可看不惯有人指着他们帝姬的鼻子骂,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帝姬是官家的女儿,北齐陛下自然就是官家的女婿,北齐与南朝亲如一家。如今陛下新即位,北齐百废待兴,做丈人的扶持扶持女婿罢了,怎地在娘娘口中,倒成盗匪了。

“若非说是盗匪——

唐维引冷笑一声,“那就不是这般好言好语的商量了,直接真刀真枪地干一场,看看这些年,哪边的兵练得好一些!”

他这话一出,底下顿时如炸开锅一般,文臣莫不痛骂北齐,武将如萧飞烬,全都将手放于刀剑之上,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唐维引迎着这些唾骂,面不改色,甚至骂得更脏,激得一群之乎者也的文官恨不能撸起袖子跨过桌子来打一架。

“好了。”谢舜华轻声呵斥唐维引,“不得无礼。”

唐维引当即偃旗息鼓,恭敬地退到一边。

满堂寂静,所有目光都聚集到谢舜华一人身上。

但见她优雅站起,朝谢康云道:“女儿离家多年,久不见父皇,父皇可否与女儿同游上林苑,也叫女儿赏一赏故园旧景。”

沉默半晌的谢康云最终应允,“你来扶朕。”

谢舜华从善如流,如寻常人家的女儿一般,亲呢地依偎在父亲身边,挽着他往上林苑而去。

7

谢舜华离家十年,此刻行于紫微宫苑里,颇能觉出变化。

几株玉兰都已长至房梁之上,连年丛生的花木草树已经渐成盛景,逐渐与水流道路融为一体,愈加浑然天成,几乎见不到人为痕迹。

但她清楚,宛自天成的背后,是紫微宫上千工匠日夜的心血靡费,她眼眸流转着讥讽。

“看到父皇一切如旧,我也就放心了。”

“舜华,你不要怨朕。”

谢康云语气低沉,脚步忽然顿住,望着她的眼神复杂,像有千言万语想讲,“你是你阿娘唯一的血脉,若是能,父皇又岂能舍得下你。

“好些时候,朕受薛氏钳制,那是不得不低头。为尊者,也总有不能啊。”

谢舜华眼中似有动容,“那么父皇这些年,可曾挂念过我?”

“你生下来那年,朕与你阿娘一起,在这上林苑种了株玉兰,在玉兰底下埋了一坛女儿红。只等着你出嫁时喝的。

“你走时,朕记得是个春天,那年的花儿开得不好——不好——”

他像是万分心痛难喻,言语里轻带责怪,“舜华,父皇自知对不住你,没什么好辩解的。但哪有父亲不挂念孩子的呢。

“朕的书房里,至今也挂着你阿娘的画像,你走这些年,每年你生辰,朕都会亲笔给你画一幅肖像,只是不得寄于北齐,也无法示于人前,倒教你冤了我这做爹的。”

谢舜华内心微动。

谢康云神情不似作假,他是当真挂念着她的。

他又叹息:“我知你怨我,这些年书信都不曾去一封。可南朝势弱,阿爹就算再挂念你,也无法将你接回,这些年,每每想起你与你阿娘,我总夜不能寐。

“你的宫苑,阿爹这些年从未赐给过旁人。阿爹不提及你,不是忘了你,是提及你,太痛,爹受不得这骨肉分离的痛。”

他眼里闪闪有泪光,谢舜华似是也被打动了,眼神柔软了起来。

她扶着谢康云,两人一起坐在那株他亲手栽下的玉兰下。

“得知父皇还挂念女儿,这些年独在异乡的孤苦,也算有一分慰藉。”

父女俩相携叙话,好一阵子后,谢康云才道:“朕也不瞒你,近年来天灾频仍,水患蝗灾,到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百万之数,着实太多。舜华——”

“父皇要说什么,女儿已经知晓。”

谢舜华微笑着打断了他,“百万白银,实在是为难了父皇,不过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也无法违拗。”

她毫不犹豫地拿褚绍澜作挡箭牌。

“但说到底,我是南朝人,还是父皇的女儿,自然是要为父皇打算的——”

她低声将自己的条件对谢康云说了,谢康云听了,犹疑不定。

“父皇细想,也就是我们亲父女之间,我才这般巴巴地替父皇考虑周全,宁肯自己吃些苦头。换了旁人,哪还有这样优厚的条件。”

8

谢舜华走了。

侍官连忙去给谢舜玉通风报信,她与薛芳英一道闻讯赶来。

谢康云正吩咐内侍拟旨,他应允了谢舜华每年五十万两白银,一百万匹绢的条件。

不过这并非是给北齐的,而是以官家补偿帝姬远嫁多年的名义下发,是要进谢舜华私库的。

换句话而言,原本给北齐的岁币成了谢舜华私产。

谢舜玉越想越觉心惊。

谢舜华到底说了什么,将父皇哄成这副样子。

她与母亲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

薛芳英强捺下性子,“官家,是否再想想,这可不是笔小数目。”

“朕意已决。”

谢康云扔下这句话后,吩咐侍官,“今夜就送到薛相与范相府中,要快。”

言罢,他转身离去。

薛芳英跌坐在凳上。

谢舜玉心神难宁,她来回走了几步后,像是下定了决心,猛然扑跪到母亲身前。

“阿娘,不能想了,我们必须马上动手。决不能让谢舜华活着离开南朝。”

薛芳英心口起伏颇大,“可你父皇——还有北齐那边——

“她死了不要紧,可她死得这样突然蹊跷,叫人怀疑到我们身上,该如何?”

“谢舜华是北齐皇后,她替褚绍澜而来,定然没安好心。父皇为着点慈爱之情糊涂了,我们做妻女的,就得替他拿主意啊。”

谢舜玉眼里划过狠厉。

虽然她尚不清楚为何谢舜华会突然从北齐归来,但什么原因都好,她只怕她就这么留下不走了。

谢舜玉和薛芳英不同,她清楚地认识到,她帝姬的尊荣只来自于父皇一个人。

她从小就懂得该怎么讨好父皇,她也理所应当的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

她独享宠爱多年,只在一个人那里吃过败仗。

那几年,不管谢舜玉大大小小给谢舜华使多少绊子,她又闯下多少祸事,父皇总是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表面上虽罚她,但也无损她的帝姬尊荣。

甚至帝姬之中,只有她一人获准进资善学堂修习。

谢舜玉不愿承认的一点是,父皇待谢舜华,有着比她更复杂更深刻的感情。

她不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也没有心思去搞懂这是为什么,这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谁敢同她争夺父皇的宠爱,她就除掉谁好了。

“阿娘——”她急促地催动薛芳英做决定。

薛芳英猛地站起来,“罢罢罢,你去安排吧。”

谢舜玉得到令她满意的答案,唇角勾起笑来。

她实在是个骄矜的美人,亭下的八角宫灯里,烛火被风吹起,半明半寐的光愈发衬得她绛紫色大袖衫华贵厚重,她抚过袖角处精致的姚皇牡丹纹样,叫出一人的名字来:“傅翎。”

身形修长的男人从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出现,躬身听她吩咐。

“母后答允了,你下手可要利落些。”

他领命,又无声无息地消失。

9

谢舜华从紫宸殿出来,就感觉到有人在跟着她。

她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不动声色地沿着水流的方向继续走,行至桥头,她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道:“夜里露水太重,我的鞋袜湿了。青衡,去给我取套衣裳来换罢。”

青衡应是,“奴婢顺道去叫轿辇来,劳帝姬在此等候。”

青衡走了。

谢舜华仰头观月。

今天才十月初八,冷清清的半阙残月挂在天上,没甚么好看的。

她耳朵仔细听着动静。

那人来得很快——

脚步像鬼魅一般,从草根上飘过,连露水也不会晃动。

是个高手。

她捏准时机,旋身避开,剑尖削断她耳畔碎发。

那人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剑招如雨点般飞速地打来。

谢舜华小产之后,身体遭受重创,不似从前灵活,她想从腰间抽出剔骨刀来,但傅翎并非等闲之辈,他看穿了她的企图,先她一步夺过利刃。

雪亮的锋刃直指她咽喉。

她心下一惊。

她再次闪身躲过,但这次极险,刀刃擦着她的脖颈过去,划下血痕。

傅翎眼神冷冽,扬手将剔骨刀钉死在她小腿上。

她吃痛,哼出一声,被钉在原地,无法再逃。

傅翎没有半句废话,长剑直指,要取她性命。

“傅翎!”

她喝出他的名字。

傅翎眼中出现震惊之色,他蒙了面,没想到谢舜华会猜出他来。

他跟在谢舜玉身边,并不轻易动手,出手时也往往一击必中,不会有这样拖沓的时候。

腿伤疼得谢舜华冷汗涔涔,她强忍疼痛道:“停手,我能给你你最想要的。”

月下,她仿佛神女堕世,眼神锐利,能勘破爱说谎的世人布下的迷雾,直达人心底的最深刻最丑陋的欲求。

她仿佛真的知道他最痛苦,最求而不得的是什么。

傅翎这下明白,为何从来目中无人的舜玉帝姬,会冒着得罪官家的风险,也要除掉她了。

他强制自己清醒过来,摈开杂念,剑尖再次对准谢舜华。

千钧一发之际,一杆银枪横来,挑开长剑。

有人如杀神一般,威风凛凛地挡在了谢舜华身前。

十年过去,这人看起来好像和从前也没有什么分别,但仔细回想,又与记忆中的那个人相去甚远了。

他的额角多了一处褐色的陈年伤痕,薄唇紧抿,周身气质冷了很多。

他仍然瘦削,背脊却不再单薄,玄甲如此贴合他身,站在那处便如定海神针一般安稳人心。

现在,任谁也不会说小侯爷只是个纨绔子弟了。

远处,青衡领着宫中侍卫赶来,火把星星点点,几乎将整个上林宫苑照得亮如白昼。

傅翎见形势不妙,并不痴缠,转身逃去。

青衡见谢舜华跌在地上,急忙赶来,“帝姬——”

她看着谢舜华小腿上的血一直汩汩往外冒,急得不行。

“快传太医——”

萧飞烬站在一旁看着,面无表情。

青衡顾不得那么多,恳切地对萧飞烬道:“太医过来想必得有一阵子,能否劳烦侯爷安置帝姬,也免日后落下病根。”

萧飞烬道:“也罢。我正好也有些事要问帝姬。”

他吩咐殿前司的人:“此处事已了,都散去罢。”

众人散去之后,他三两步上前,一把将谢舜华打横抱起。

青衡一惊,“侯爷——”

“这样快些。”

他大步踏了出去。

青衡追了两步就不追了,她在背后忍不住偷笑。

帝姬真是手段高明。

10

萧飞烬一手抱在谢舜华腰际,一手揽着她的膝窝,他力道掌握得很好,故而她也未感颠簸。

她注视着他的下巴,若有所思。

“我乃军旅之人,素无男女大防,娘娘若是认为我坏了您的清誉,也可下来自己走。”

萧飞烬察觉到她的目光,冷声回应。

谢舜华避开此话,只说,“你拿枪的手稳了很多。”

他冷冷道:“你的警惕性差了很多。怎么,褚绍澜已经将你养成废物了吗?”

他如此冷嘲热讽,谢舜华反而放松下来。

他说话这么不客气,反倒显得他们之间没这么生疏。

她笑,“我如今只是一深宫女子,自然是比不得神武将军的。”

她分明在夸他,萧飞烬听在耳中,却只觉比辱骂更难以忍受百倍。

他大步走入空殿之中,将她放置在堂前桌上,他手肘撑在她两侧,靠她很近。

“谢舜华,旁人会被你柔顺的外表所迷惑,但我不会。哪怕你装得再怎样礼数周全,我也知道你骨子里是个怎样凉薄无情的狠心女人。”

他如此控诉,谢舜华非但不生气,唇角的笑意反倒越来越明显。

她笑盈盈地问他,“你在骂我吗?”

“我是在问你。你突然回南朝,到底是想做什么,你在为他谋划些什么?来杀你的人,又是谁。”

萧飞烬竭力使自己严肃起来,至少像在审问她。

谢舜华一个都不答,她的手微微推开他,“萧飞烬,痛啊——”

她蹙着眉,语气轻,听起来撒娇一般。

萧飞烬错开眼神,“你把裙子挽起来,我先替你包扎。”

伤在小腿处,弯月形的伤痕,萧飞烬眼神闪了一闪,他显然认了出来。

他动作麻利地替谢舜华清理伤口,洒上药粉,又包扎好,叮嘱道:“这三个月需好生养护,不要沾水。”

言罢,他要走,谢舜华拉住他的手,“你没有旁的话要问我了吗。”

萧飞烬脚步一顿,“我问你,你就会答了吗。”

“说不定呢。”她微笑道。

他被她一激,忽然回转过身,手掐住她脖颈,“谢舜华。我今夜本想放过你的。既然你非要招惹,那就说说,你回朝究竟为何。”

“你猜猜。”

“若你敢同北齐勾结,出卖南朝,我会亲手杀了你。”

她有恃无恐地朝他笑,声音惑人,“萧飞烬,这个距离,你到底是想杀我,还是想亲我啊?”

她的手覆上他掐住自己脖颈的手,“你根本没用力啊。”

“谢舜华!”

像被什么烙铁烫了一般,萧飞烬飞快躲开手,又急又怒,“你,你好歹如今也是北齐皇后,怎地如此轻浮!如此,成何体统!”

谢舜华看着他被气得跳脚,笑眯眯道:“可我现在又不在北齐,这里又没有旁人,只有你我。”

他气得俊脸通红,“你……你素日里,就是这般行径吗,也是如此轻薄他人?”

谢舜华像是当真在认真思索,“唔,很少。”

很少,意思就是还有。

萧飞烬讲不清楚自己在生什么气,他抬脚就又要走,忽然听得她在背后说:“准确来说,只有你。”

他回转身,见她笑靥灿烂,定定地望着他。

悲伤忽然涌出,萧飞烬清楚了一件事,过去十年,他日日夜夜高筑起来的防御的堤坝,已经被人冲垮了。

他哽咽道:“谢舜华,你太欺负人了——”

他哭了。

谢舜华不知所措,“萧飞烬。”

“人人都道你当年和亲是为大义,连祖母也叫我不要怨怼于你,但谢舜华,你最知道,我为什么恨你。”

“是。我知道。”

他知她不愿被摆布命运,不愿和亲,他舍下一切,要和她一起走,哪怕死在一起,他也从未想过要放弃她。

却是她先松开了他的手。

“十年,你一走就是十年。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

他一步步走近她,眼底有惊涛骇浪,爱恨纠缠在一处,灼热地,烫得谢舜华心口一痛。

“你说恨这个宫里所有的人,你说唯有我是你亲自选中的亲人。我们死生都在一处,永不背弃,永不分离。”

他字字泣血,像是已经耗尽全力,最后一句却说得很轻。

“你若无苦衷,为何要回来撩拨我。你若有苦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轻得像是一声喟叹,谢舜华知道,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为什么抛下他。

——

“展晴。”

冬夜里,展映在廊下蜷着守夜,迷迷糊糊地被这声唤醒,他含糊着应了一声:“主子,展晴晚上不当值。什么事,您吩咐我就是了。”

里面忽然寂静了下来,灯火忽明忽暗,像是那个人在欲言又止。

褚绍澜的确糊涂了。

他处理完政事后,习惯性地叫展晴进来铺床。

但他忘记了,展晴跟着她的时候才会在夜里当值。

她走后,有关她的一切他都不想再看见,故而连同展晴也一齐打发去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样长久的怔愣当中,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起从前的那些冬日夜晚。

她指尖的,发梢的,脖颈后的,幽微的隐秘的香气,温热的,暖的。

冬天的夜里,他只要踏进她的阁中,心里就会感到踏实温暖。

他感觉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

褚绍澜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吩咐了一句:“将展晴叫回来吧。”

展映不明所以,但他早已习惯了听吩咐做事,应下后,看见内殿的烛火摇摇晃晃后,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