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霜意,已然悄悄攀上了紫禁城巍峨的朱墙。
往日里精心打理、姹紫嫣红的御花园,此刻却显出几分颓唐。
名贵的秋菊蔫头耷脑,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被带着寒意的秋风扫过光秃秃的枝桠,簌簌地落在空旷的宫道上,无人打扫,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的声响。
姜晚晚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脚下那双半旧的绣鞋鞋尖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引路太监身后。
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嘎吱——哐当”一声闷响,仿佛截断了所有来路。
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息,混着深宫特有的、陈年木料和灰尘的味道,沉甸甸地扑面而来,几乎让她呼吸一窒。
引路的太监脚步拖沓,腰背微佝,带着一种宫墙内浸淫多年才有的、对一切都提不起劲的麻木。
他偶尔侧过头,眼神浑浊地瞥一眼身后跟着的这群新面孔,又很快地转回去,沉默地前行。
空气是凝滞的,连风都像是被这巨大的宫墙困住了,只在狭窄的巷道里打着沉闷的旋儿。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断断续续,飘忽不定,却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新入宫的秀女们紧绷的心弦上。
姜晚晚用眼角余光谨慎地扫过两侧高高的宫墙,朱红的底色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暗淡,墙头琉璃瓦缝里顽强钻出的几根枯草,在灰暗的天幕下瑟瑟发抖。
这金碧辉煌的牢笼,初看是泼天富贵,细品之下,却透着一股子从骨缝里渗出来的、难以驱散的腐朽与绝望。
不知走了多久,七拐八绕,终于在一处略显偏僻的宫院门前停下。门楣上的匾额写着“储秀阁”三个略显黯淡的描金大字。
院子里站着几排同样穿着簇新宫装的秀女,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脸上新上京城的鲜妍明媚,早已被长途跋涉的疲惫和眼前深宫的威严肃杀褪去大半,只余下强撑的镇定和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不安。
一个穿着深紫色蟒袍、面皮干瘦得如同风干橘皮的老太监坐在廊下的桌案后,手边摊开一卷厚厚的名册,手里捏着一支细小的狼毫笔。
他眼皮耷拉着,神情是一种看透世事、近乎于死水的平静,仿佛眼前这些鲜嫩的生命不过是流水账上的一串串墨字。
“下一个。”老太监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砂纸摩擦般的沙哑,在寂静的院子里异常清晰。
姜晚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走上前去,微微屈膝,声音尽量平稳清晰:“秀女姜氏晚晚,拜见公公。”
“姜……晚晚……”老太监慢吞吞地重复着,枯瘦的手指在名册上缓缓划过,最后停在一个位置。
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姜晚晚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没有审视,没有惊艳,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怜悯的疲惫。
“嗯,第一百零八个。”他提笔,蘸了蘸早已有些凝滞的墨汁,在名册上姜晚晚的名字旁,极其缓慢地写下“一百零八”几个小字。
那动作透着一股迟暮的沉重。写完后,他搁下笔,望着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飘飘的,却仿佛带着千斤重担压在所有人心头。
“凑个整,图个吉利数……”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满院子的新秀女们说,干瘪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声音低哑得如同梦呓,“盼着你们……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啊。”
这轻飘飘的一句“开枝散叶”,落在姜晚晚耳中,却像是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死水,激起无声却令人窒息的涟漪。
院子里本就紧绷的空气,瞬间凝滞得如同冻住的冰面。
十年。
这两个字像无形的寒针,刺穿了所有新秀女们强装的镇定。
整整十年了。这座拥有着天下最尊贵男主人、汇聚了天下最美丽女子的宫廷,竟未能迎来一声健康的婴啼。
那象征着帝国未来的、本该此起彼伏的孩童哭闹,在这里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绝望如同宫墙缝隙里疯狂滋生的藤蔓,早已无声无息地缠绕住了每一座雕梁画栋的宫殿,勒紧了每一个宫装女子的咽喉。
姜晚晚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侧一个穿着鹅黄宫装的秀女,身体难以抑制地轻颤了一下。
开枝散叶?多么讽刺的期许。
谁不知道呢?太医院的院判大人,那花白的胡子怕是都快被他自己焦虑地揪光了。
御医们的手指,常年搭在那些年轻妃嫔纤细的腕子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脉象摸了又摸,方子开了又开,直把得手腕麻木,指节变形。
苦涩的药味早已渗透进宫苑的每一寸砖缝、每一根梁木,浓烈得连春日里最清甜的花香都无法将其彻底驱散。
那些被寄予厚望的妃嫔们,更是被各色“温补”、“助孕”、“固本培元”的汤药灌得面色蜡黄,远远闻到药味儿就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求子的狂热,早已扭曲成了深宫里一道令人窒息的风景线。
御膳房每日雷打不动呈送各宫的“送子汤”,用料稀奇古怪,气味千奇百怪,喝下去的效果却永远石沉大海。
慈宁宫那位至尊至贵的太后娘娘,更是成了整个宫廷焦虑的源头。
她老人家日日在佛前焚香祷告,烟雾缭绕得几乎要淹没慈宁宫的金顶;宫苑里供奉的送子娘娘像,金身都被擦拭得锃亮反光。
甚至连皇帝陛下龙榻的方位、寝殿窗棂的花纹,都被所谓的高人指点着改了一遍又一遍,只为聚拢那虚无缥缈的“子嗣之气”。
整个后宫,都笼罩在一片名为“无嗣”的阴云之下,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而她们这一百零八个新进来的秀女,不过是这绝望深渊里,被投入的又一把祭品般的薪柴罢了。
“姜氏晚晚。”老太监那砂纸磨砺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姜晚晚心底蔓延的寒意,也惊得她身旁那个鹅黄宫装的秀女又是一哆嗦。
“西六宫,常熙堂。”他眼皮都没抬,干瘪的手指在名册上点了点,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分配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
常熙堂?
这名字落在姜晚晚耳中,带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味。
西六宫本就偏僻,而常熙堂……她隐约记得进宫前母亲托人打听时,老宫人提过一嘴,那地方紧挨着宫墙,离皇帝日常起居的养心殿和东西六宫的中心区域,隔着几乎大半个紫禁城的距离。
据说前朝曾住过一位失宠的妃子,后来那妃子疯了,那地方便越发荒僻冷清,少有人至,连负责洒扫的粗使太监宫女都嫌路远不愿去。久而久之,便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冷宫角落。
一丝彻骨的冰凉,顺着脊椎骨瞬间爬满了姜晚晚的四肢百骸。
最后的侥幸也被这冰冷的三个字彻底击碎。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投射过来,那目光里混杂着微妙的庆幸——幸好不是自己——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即将被打入“冷宫”之人的怜悯。
引路太监换成了一个更年轻些的小太监,脸上带着几分初入宫门的稚气,眼神却已然学会了几分宫里的麻木。
他默不作声地在前面走着,脚步在空旷寂寥的宫道上踩出单调的回响。
越往西走,宫道越发狭窄,两侧的宫墙似乎也更高更压抑,投下浓重的阴影。脚下的青石板路坑洼不平,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簇枯黄的野草。
空气里那股子陈腐的气息愈发浓重,混合着角落里堆积的、无人清理的落叶腐烂的酸败味道。
偶尔路过一两处宫门紧闭的院落,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庭院荒芜,杂草丛生,门窗破败,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失去神采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被遗忘的凄凉。
小太监在一扇掉漆严重的朱红色木门前停下脚步。
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门楣上悬着一块同样黯淡无光的匾额,字迹模糊,勉强能辨认出“常熙堂”三个字。
门虚掩着,并未落锁。
“姜小主,到了。”小太监的声音平板无波,侧身让开。
姜晚晚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冷粗糙的门板,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轻轻一推。
“吱呀——”
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空气中突兀地响起,惊得几只躲在檐角阴影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仓惶地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里。
一股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的、混合着尘埃、霉味和木头腐朽气息的怪味扑面而来,呛得姜晚晚忍不住掩鼻咳嗽了两声。
她迈过那道高高的、布满灰尘的门槛,踏入了这个属于她的“新居”。
小小的院落一览无余。正对着的是一间还算齐整的正屋,左右各有两间低矮的耳房。
院子里铺着青砖,但砖缝里挤满了枯死的杂草,几块砖头已经碎裂下陷,积着前几日雨后留下的浑浊污水。
墙角的几株不知名的花木早已枯死,只剩下光秃秃、扭曲的枝桠,如同干瘦鬼爪般伸向天空。
正屋廊下的柱子红漆剥落大半,露出里面灰暗的原木色。
小太监显然也受不了这气味和破败,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语速加快了些:
“小主请自便。洒扫的丫鬟……晚些时候会过来。”
他含糊地说完,甚至没等姜晚晚回应,便匆匆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这破败的院落,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模糊的光线和声响。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将小小的常熙堂吞没。只有秋风穿过破败窗棂缝隙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呜呜”声,和檐角偶尔滴落的水珠砸在积水洼里的“啪嗒”声,在这片废墟般的空间里回荡。
姜晚晚独自一人站在院子中央,环顾着这片满目疮痍的荒凉。
深秋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宫装,丝丝缕缕地钻进骨头缝里。
长途跋涉的疲惫,初入深宫的惶恐,被发配到这绝境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她扶着旁边一根同样剥落得厉害的廊柱,指尖传来的冰冷粗糙触感,让她浑身发冷。
难道她的一生,就要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如同那些枯死的花木,一点点耗尽生机,最终无声无息地腐烂掉吗?
母亲含泪的叮嘱,家族微末的期盼,还有自己心底深处那一点点不甘……难道就要埋葬在这积满灰尘的破败院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