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在连绵的阴雨之后,终于艰难地透出了一点灰白。不是阳光,
只是云层裂开的一道缝隙,吝啬地洒下些微天光,驱散了部分沉沉的夜色。点滴瓶里的液体,
不知何时已经滴完。护士进来拔掉了针头,手背上留下一个细小的针孔,
周围一圈淡淡的青紫。身体的疼痛依旧清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小腹深处的空洞,
提醒着我失去的一切。但那股灭顶的绝望和窒息感,在喝下那碗温热的汤,
在沈清屿无声却坚定的存在感中,似乎被撑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沈清屿一直安静地守在一旁。他没有坐在椅子上,只是倚靠着窗边的墙壁,
双手插在羊绒大衣的口袋里,目光落在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际。
清晨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线条干净柔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偶尔,
他的视线会落回我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确认我是否需要什么。他的存在,
像一块温润的玉,不灼热,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清屿……”我的声音依旧沙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他立刻转过头,
清澈的目光专注地看向我:“我在。”“我……”喉咙发紧,后面的话哽在喉头,
不知从何说起。愧疚,羞惭,还有对这突如其来关怀的无措,交织在一起。
他似乎明白我的难以启齿,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我的挣扎:“苏晚姐,什么都不用说。
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和恢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依旧苍白的脸和空茫的眼神,
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过去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先顾好自己。
”一句“顾好自己”,平淡无奇,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早已冰封的心湖里,
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是啊,顾好自己。这三年,我把自己弄丢了,
丢在了对亡夫的执念里,丢在了傅承砚冰冷的囚笼里,最后,
连身体里孕育的那点微弱的希望也彻底失去了。我还剩下什么?除了这副伤痕累累的躯壳,
和胸腔里这颗千疮百孔、却还在微弱跳动的心。护士送来了医生开的药片。
白色的药丸躺在小小的塑料药盒里,散发着苦涩的气味。沈清屿倒了杯温水递过来,
水温恰到好处。“把药吃了。”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点不容拒绝的温和,
“医生说你还需要观察两天,但恢复得还算好。”他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到我的词语,
比如“流产”,比如“手术”。我顺从地接过水杯和药片。温水流过干涩的喉咙,
冲下药片的苦涩。那苦味一路蔓延到胃里,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清醒的痛感。放下水杯,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床头柜。那张沈清和穿着消防服的照片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照片背面那句“活着真好”,像一道无声的拷问。沈清屿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他的眼神落在照片上哥哥温暖的笑容上,瞬间变得柔软而悠远,带着深切的怀念。
但他什么也没问。没有问我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没有问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更没有问那个跪在这里又离开的男人是谁。他只是静静地走过去,拿起那张照片,
指尖在相框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动作充满了珍视。然后,他看向我,
眼神温和而包容:“哥他……一定希望你好好的。”一句话,像一把温柔的钥匙,
轻轻旋开了我心中最后一道紧闭的闸门。
压抑了太久的悲伤、委屈、无措和那点残存的、对生的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水,
瞬间冲垮了所有强装的镇定。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奔流而出。不是撕心裂肺的嚎啕,
而是无声的、汹涌的、仿佛要将身体里所有水分都榨干的泪水。
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我用手死死捂住嘴巴,压抑着喉咙里破碎的呜咽,
却止不住那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被子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沈清屿没有试图阻止我哭泣。他默默地抽了几张纸巾递到我手里,然后安静地退开一步,
给了我一个可以尽情宣泄的空间。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港湾,
无声地接纳着这场迟来的、积蓄了太久的风暴。不知哭了多久,
直到胸腔里那股撕扯般的剧痛渐渐被一种虚脱的疲惫取代,眼泪才慢慢止住。
眼睛肿痛得厉害,喉咙更是火烧火燎。沈清屿适时地递过来一杯温水:“喝点水,润润喉。
”我接过杯子,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水流滋润着干涸的喉咙,
也带来一丝真实的、活着的慰藉。放下水杯,我看着窗外那片逐渐亮起来的灰白天色。
雨停了。乌云裂开的缝隙里,透出一点点稀薄的光。“清屿,”我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却比之前多了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力气,“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这四个字从干裂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也带着一丝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决绝。沈清屿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瞬。
那双清澈如雨后天空的眸子里,没有惊讶,没有追问,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的平静。
他轻轻点了点头,仿佛这请求再自然不过。“好。”他只应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接下来的两天,在沈清屿无声却高效的安排下,时间过得异常平稳。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管家,又像一个体贴入微的亲人,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与医生沟通,
办理复杂的出院手续,联系车辆。他甚至不知从哪里带来几套全新的、柔软舒适的棉质衣物,
标签早已剪掉,洗熨得干净妥帖,散发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气息。
他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过分殷勤让人不适,
却总能在需要的时候悄然出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水,提醒我按时吃药,
或者在护士换药时,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
用他沉静的存在隔开外界可能投来的好奇或怜悯的目光。他很少说话,
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地陪伴。但那种无声的、坚实的守护感,像一层无形的屏障,
将病房外那个喧嚣冰冷的世界隔绝开来,也让我千疮百孔的心获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窗外的天色彻底放晴了。久违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姿态穿透云层,慷慨地泼洒下来,
将病房里惨白的墙壁和冰冷的仪器都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色。光柱里,
细微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出院那天,阳光正好。沈清屿替我拉开厚重的病房门。
走廊里明亮的自然光线涌进来,带着初夏微暖的气息,瞬间驱散了盘踞多日的消毒水阴霾。
脚步踏出病房,踩在光洁的走廊地面上。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新生的虚浮感,
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内部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小腹的空洞感也并未消失,
但胸腔里那颗被反复碾碎的心,似乎在这明亮的光线下,开始笨拙地、极其缓慢地重新拼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