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永宁侯府的那日,是白露刚过,空气里飘着桂花的甜香,却裹着透骨的凉。
红盖头被喜娘轻轻掀起时,我看见顾昀深站在堂前,玄色镶红边的喜服衬得他愈发挺拔,
只是那双曾望着我姐姐沈玉容时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半点波澜也无。
拜堂的三跪九叩,他做得一丝不苟,指尖碰过我掌心时,却像碰着烙铁似的迅速缩回。
我知道他不情愿。沈玉容是去年深秋没的,急病,从发病到咽气不过三日,
连句遗言都没留下。他们是京城里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自小定亲,婚后五年更是蜜里调油,
顾昀深待她,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我这个做妹妹的填进来,在他眼里,
大约与偷坟掘墓的贼也差不离。可我没得选。沈家那座深宅,于我而言是吃人的牢笼。
我是庶出,生母早逝,嫡母视我为眼中钉,姐姐沈玉容更是从小把我当丫头使唤,
高兴了赏块糕点,不高兴了就拿簪子戳我的胳膊。去年冬天,
嫡母说念哥儿——我那刚满五岁的外甥——没了亲娘可怜,让我来侯府替姐姐照拂他,
话里话外都是“你若不去,沈家便没你容身之处”。我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
镜中女子眉眼清秀,比沈玉容多了几分楚楚可怜。这张脸是我唯一的资本,
也是我脱离苦海的船。至于姐妹的情意,养育的恩义,早在那些被嫡母罚跪雪地里的寒夜,
被沈玉容抢去我唯一一件棉袄的冬日里,消磨殆尽了。新婚第一夜,红烛燃到天明,
顾昀深没进我的院子。陪嫁来的丫鬟绿萼气得直跺脚:“**,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分明是打您的脸!”我却摸着腕上生母留下的镯子笑了:“急什么?他心里装着沈玉容,
才更要让他瞧见,这世上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第二日去给老夫人请安,刚进垂花门,
就见念哥儿被奶娘抱着,一身宝蓝色锦袍,眉眼像极了顾昀深,却透着沈玉容那股子骄纵。
他看见我,立刻从奶娘怀里挣下来,小短腿噔噔噔跑到我面前,仰着小脸骂:“你是坏人!
抢了我娘亲的位置!”奶娘吓得脸色发白,忙去捂他的嘴。老夫人坐在上首,手里捻着佛珠,
淡淡道:“小孩子家不懂事,玉薇你别往心里去。”我蹲下身,
从绿萼手里接过个糖人递给他,声音温温柔柔:“念哥儿,我是你姨母,以后就是你母亲了。
这糖人是特意给你做的,尝尝?”他一把挥开我的手,糖人摔在地上断成两截。“我不要!
我娘亲才不会给我吃这种便宜东西!”他尖叫着扑过来,小拳头往我身上砸,“你走!
我要我娘亲!”顾昀深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脸色沉得像要下雨。我没躲,
任由念哥儿的拳头落在身上,眼眶微微泛红,轻声道:“是我不好,惹念哥儿伤心了。
姐姐在天有灵,怕是也要怪我笨手笨脚,照顾不好她的心肝宝贝。
”这话恰好戳中顾昀深的软肋。他果然皱了皱眉,走过来把念哥儿拉开:“念哥儿,
不许胡闹。”念哥儿见他来了,哭得更凶:“爹爹!她是坏人!你把她赶出去!
”老夫人叹了口气:“昀深,带念哥儿回去吧。玉薇,你也回院歇着,往后日子长着呢。
”我福了福身,转身时瞥见顾昀深抱着念哥儿离去的背影,心里冷笑。五岁的孩子,
哪来这么多心思?定是沈玉容生前教的,知道用“想娘亲”做武器,就能让所有人都让着他。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像株檐下的草,不声不响,却在暗处使劲扎根。每日给老夫人请安,
她爱清静,我就陪她抄佛经;她关节不好,
我就亲手缝制棉护膝;她念叨着想吃城南的桂花糕,我凌晨就让绿萼去排队。
老夫人起初对我淡淡的,日子久了,看我的眼神也渐渐温和,偶尔还会留我用午膳。
对念哥儿,我更是耐着性子。他摔碎我亲手绣的屏风,
我只笑着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把我给老夫人熬的汤药倒了,
我只说“幸好还备了一份”;他指使下人干活,我就笑着教他“男子汉要自己动手”。
但我也有我的法子,他爱吃的蜜饯,我每日只给三颗,
告诉他“吃多了坏牙齿”;他爱玩的弓箭,我让人换成竹制的,
告诉他“等你长到能拉开真弓,再给你换好的”。那些沈玉容留下的老人,
看着我软柿子似的好拿捏,渐渐没了规矩。有回掌事嬷嬷故意把馊了的饭菜端到我院子,
我没发作,只让绿萼端去给老夫人看:“许是厨房忙忘了,倒让老夫人见笑了。
”老夫人何等精明,当即就把那嬷嬷打发去了庄子上,换了我带来的陪房管事。
顾昀深依旧不怎么理我,我们见了面,也只是客气地点头。他宿在书房的次数多,偶尔回房,
也只是在外间看书,不到天快亮不进内室,躺下也是背对着我,中间能再躺个人。我不急。
有回他处理公务到深夜,我披着衣裳起来,给他端去一碟刚烤好的栗子糕。
他头也没抬:“拿走。”“侯爷尝尝吧,”我把碟子往他手边推了推,声音软软的,
“这是我学着姐姐的法子做的,不知道合不合口味。”他捏着笔的手顿了顿,终于抬眼看我。
烛光下,他眼底的冰似乎化了些,却又很快冻上:“不必了。”我没再劝,
放下碟子就退了出去。第二日清晨,绿萼兴奋地告诉我:“**,那碟子糕都吃完了!
”我对着镜子描眉,嘴角弯了弯。沈玉容最擅长做栗子糕,这是顾昀深的软肋,
也是我的武器。入了冬,京里下了场大雪。老夫人受了风寒,咳得厉害。我衣不解带地守着,
亲自熬药,亲自擦身。顾昀深来看老夫人时,见我眼下乌青,身上还带着药味,愣了愣,
破天荒地说了句:“你也歇歇。”我抬头看他,正好撞进他眼里。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
竟有了几分我看不懂的情绪。我心里一跳,连忙低下头:“谢侯爷关心,我不累。
”老夫人好转后,拉着我的手叹道:“玉薇,委屈你了。昀深那孩子,心里有坎,你多担待。
”我垂下眼,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儿媳知道。只是……我总想着,姐姐若在,
定不希望侯爷这样消沉。”老夫人拍了拍我的手:“你说得对。夫妻过日子,
哪能总隔着层纱?”那之后,顾昀深回房的次数多了些。有回他深夜回来,
见我还在灯下绣东西,就站在旁边看了许久。我假装没察觉,直到针扎了手,
“呀”地低呼一声,他才猛地回神,伸手想拉我,又半路收了回去,
只硬邦邦地说:“小心些。”我抬起头,眼里含着泪,怯生生地看他:“侯爷,
我绣的是给念哥儿的围脖,你看好看吗?”他的目光落在我流血的指尖,喉结动了动:“嗯。
”除夕夜,全家守岁。念哥儿喝了点果子酒,又开始闹脾气,
把酒杯往地上一摔:“我要娘亲!你们都欺负我!”顾昀深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连忙把念哥儿拉到身边,掏出手帕给他擦嘴:“念哥儿乖,娘亲在天上看着呢,
要是看到你这样,该不高兴了。”“你不是我娘亲!”念哥儿推了我一把,力气极大,
我没站稳,往后踉跄了几步,撞到了桌角,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顾昀深眼疾手快地扶住我,
声音里带着怒意:“念哥儿!”念哥儿被他吼得一哆嗦,却还是梗着脖子:“本来就是!
我娘亲才不会像她这样假惺惺!”老夫人把脸一沉:“念哥儿,给你母亲道歉!”“我不!
”我忍着疼,拉了拉顾昀深的衣袖,摇了摇头,又对念哥儿说:“念哥儿,
你若不想叫我母亲,叫我姨母也成。但你要知道,我和你爹爹,还有老夫人,
都是真心疼你的。”这话柔中带刚,既给了念哥儿台阶,也提醒了顾昀深和老夫人,
我已经做得仁至义尽。老夫人叹了口气:“罢了,孩子还小。玉薇,你没事吧?”“我没事,
老夫人放心。”我笑着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顾昀深扶着我胳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守岁到后半夜,老夫人乏了,先去歇着了。我和顾昀深坐在廊下看雪,谁也没说话。
雪落在他的发间眉梢,竟让他那冷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手还疼吗?”他忽然开口,
声音有些沙哑。我摇摇头:“早不疼了。”他沉默了片刻,又说:“念哥儿被宠坏了,
往后……你该管就管。”我心里一喜,面上却依旧温顺:“侯爷放心,我知道分寸。
”过了年,天气转暖。有回顾昀深休沐,我正在院子里教绿萼下棋,他竟走了过来,
站在旁边看。我故意走错一步,绿萼正想笑,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这里该落子。
”顾昀深忽然指着棋盘说。我故作惊讶地抬头:“侯爷也懂棋?”他“嗯”了一声,
在我对面坐下:“陪你下一局。”那局棋下了一个时辰,他棋风凌厉,
却总在关键时刻让我一步。最后我险胜,他看着棋盘,
嘴角竟微微上扬:“许久没下得这么尽兴了。”我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却故意说:“侯爷是让着我呢。”“不是。”他看着我,眼神认真,“是你棋艺好。
”那天之后,他回房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我们会一起用晚膳,他会问我后宅的事,
我捡些有趣的告诉他;有时他会跟我说朝堂上的见闻,虽然只是些无关紧要的,
却也让我受宠若惊。入夏的一个傍晚,他处理完公务回来,见我在廊下荡秋千,
就站在旁边看。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暖融融的。我荡到最高处时,故意“哎呀”一声,
像是要掉下来,他果然伸手扶住了我。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薄茧,触到我腰间的肌肤时,
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颤。我低下头,声音软糯:“多谢侯爷。”他没松手,反而轻轻一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