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心苑与西角绣房之间,一条由药枕、香囊、靠垫和无声的“盲文”素笺构筑的隐秘通道,悄然形成。
每一次“绣品”的传递,都经由阿墨和春桃这两个懵懂不知情的少年少女之手,在府邸最不起眼的角落完成。表面上看,不过是一个笨拙绣娘讨好着一位被冷落的盲眼公子,用些不值钱的手工换取一点微薄的庇护或赏赐。无人会多看一眼。
只有我和秦昀知道,那些素净柔软的织物内里,藏着一个怎样无声而精密的交流世界。
我用丝线在夹层里绣出微凸的“盲文”,传递着府邸的动向:大公子秦烨近来频繁出入贵妃母家承恩公府,似有要事相商;将军夫人(秦烨生母)下月寿辰,贵妃有意亲临,府中正大肆采买筹备,奢靡之风日盛;管家近日秘密采买了一批异常昂贵的金箔和孔雀羽线,规格远超寻常贡品,去向不明……
秦昀的回礼包裹里,油纸的折痕处,总会有新的、冰冷的指甲划痕回应。他的“话”更少,更隐晦,却直指核心:「承恩公府东南角门,戌时三刻。」「孔雀羽线,慎查内库三号柜暗格。」「寿宴,百鸟。」
每一个信息,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为我打开一扇窥探秦烨与贵妃肮脏勾当的门缝。我按图索骥,借着“采买绣线染料”或“寻找新鲜花样”的由头,在府中看似无目的地游荡,实则将秦昀指示的方位、人物、线索一一印证,再用丝线绣入下一次的“绣品”中,反馈回去。
我们像两个在深海中靠微弱声呐感知彼此的盲鱼,谨慎地试探、确认、交换着致命的信息。每一次传递,都让那幅即将编织给仇敌的死亡之网,更加清晰一分。
而表面上,我依旧是那个“阿绣”。在管事嬷嬷和众人眼中,我愈发地沉默寡言,惊惶不安。绣绷上的“作品”越来越不堪入目,甚至有一次,我将一幅本该绣喜鹊登梅的帕子,绣成了两只呆头呆脑、羽毛凌乱的“秃毛鸡”,惹得前来巡查的嬷嬷当场黑了脸,劈手夺过,揉成一团狠狠砸在我脸上。
“废物!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白瞎了宫里赐下的名头!我看你这双手也别要了,趁早滚去浆洗房!”刻薄的咒骂声在小小的绣房里回荡。
我垂着头,任那粗糙的帕子团从脸上滚落,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啜泣,实则眼底一片冰冷的平静。骂吧,尽情地轻视吧。你们眼中的废物,正在用最细的丝线,勒紧你们主子的脖颈。
唯一让我忧心的是秦烨那边。他似乎并未完全遗忘我这个“玩物”。偶尔在府中遇见,他那双桃花眼里审视的、带着玩味和一丝探究的目光,总让我如芒在背。他像是在观察一件暂时失去兴趣、却又好奇它何时会重新焕发光彩的旧物。这目光比直接的占有欲更危险。
果然,将军夫人寿辰的前几日,墨韵轩的传唤又来了。
这一次,不是婆子,而是秦烨身边一个颇为得脸的长随,态度虽恭敬,语气却不容拒绝:“阿绣姑娘,大公子有请。贵妃娘娘听闻姑娘绣技超群,有意在夫人寿宴上,亲睹姑娘现场献艺,为寿宴增色。公子请您过去,商议绣品图样。”
贵妃!现场献艺!
我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泼溅在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前世那幅《山河图》被呈上凤座、旋即被诬为巫蛊的场景轰然闪现!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比前世更早!而且,竟是要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刺绣!这哪里是献艺?这分明是将我架在火上烤!无论我绣得好与坏,都逃不过成为她手中玩物的命运!绣得好,是取悦她的工具;绣得不好,更是现成的由头来发落我这“欺世盗名”的贡品绣娘!
长随看着我瞬间惨白的脸和被烫红的手,皱了皱眉:“姑娘当心。快收拾一下,随我去吧,莫让大公子久等。”
巨大的恐惧和恨意交织翻涌,几乎让我窒息。不行!绝不能去!去了就是自投罗网!可拒绝?用什么理由?装病?寿宴在即,秦烨和贵妃岂容我“病”?
电光火石间,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冲入脑海——秦昀!
只有他!只有利用那对双生子极其相似的容貌,制造一场混乱,才可能为我赢得一丝喘息之机!可秦昀……他肯吗?他愿意为我冒如此大的风险,直面他那手握权柄的兄长?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我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我抬起头,脸上是惊惧到极致的茫然和无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容……容我换身衣裳,这……这身实在污秽,不敢面见贵人……”我指了指被茶水泼湿的裙摆。
长随看了看我狼狈的样子,勉强点头:“姑娘快些。”
门一关上,我立刻扑到桌边,颤抖着手,扯过一张素笺。没有时间再用丝线绣盲文了!我抓起一支描花样的细炭笔,凭着记忆,用最快的速度、最潦草的笔迹,在纸背点压出秦昀能辨识的凸点信息,内容只有一个:
「急!墨韵轩!代!」
然后将素笺飞快折好,塞进袖中。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狂跳的心,换了件半旧不新的素色裙子,跟着长随走向那龙潭虎穴。
去墨韵轩的路,从未如此漫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像最警惕的探子,飞速扫过路径两旁的花木、假山、回廊拐角。竹心苑的方向,一片寂静。
秦昀……你会来吗?你能看懂那个潦草的“代”字吗?你会明白我的意思吗?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
墨韵轩近在眼前。暖阁里传来秦烨与人谈笑的声音,还有……一个慵懒娇媚、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女声!贵妃!她竟然提前来了!
长随在门口通传:“公子,娘娘,阿绣姑娘到了。”
“进来。”秦烨的声音带着笑意。
门被推开。暖阁内熏香更盛,华光耀眼。秦烨一身锦袍,正躬身陪侍在一个身着鹅黄宫装、云鬓高耸的绝色丽人身旁。那丽人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染着鲜红的蔻丹,正慵懒地把玩着一支赤金点翠凤簪,正是当朝最得圣宠的玉贵妃!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蛛丝,瞬间黏在了我的脸上、身上。带着审视,带着玩味,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对精美玩物的估价。
“哦?这就是那位江南来的‘神针’?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声音娇柔,却透着骨子里的冷。
我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前世被推入火海前的绝望感再次降临!袖中的素笺像一块烙铁,烫得我心神俱裂。秦昀……他不会来了!这步棋,我走错了!满盘皆输!
就在我几乎要认命地抬起头,迎接那致命审视的刹那——
暖阁通往后面书房的侧门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掀开了。
一道清瘦的身影,缓步走了出来。
月白色的绸带,覆住了那双可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素色的直裰,衬得他身形有些单薄。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倾听,又似乎在感知着室内的气息。
是秦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秦烨脸上的笑容僵住,闪过一丝错愕和被打扰的不悦。玉贵妃把玩凤簪的动作也顿住了,饶有兴致地挑起精心描画的柳叶眉,目光在门口低垂着头的我和缓步走出的秦昀之间来回扫视,红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二弟?”秦烨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和一丝警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不是让你在书房……”他话未说完,似乎顾忌着贵妃在场,硬生生将后半句“老实待着”咽了回去。
秦昀仿佛没听见兄长的质问。他脚步未停,径直朝着暖阁中央走来。方向……竟似乎正对着我站立的位置!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他要做什么?
只见秦昀步履从容,甚至带着一种主人般的随意,一直走到离我仅有三步之遥的地方才停下。他微微侧身,脸转向秦烨和贵妃的方向,略一颔首,声音清冽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听闻贵妃娘娘凤驾在此,昀特来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他的姿态无可挑剔,但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已极不合时宜,更带着一种无声的……介入。
玉贵妃眼中兴味更浓,娇笑一声:“二公子有心了。本宫也是临时起意,过来瞧瞧烨儿寻到的‘宝贝’。”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如同实质。
秦昀微微偏了偏头,覆目的绸带仿佛能“看”向我的方向,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口吻:“阿绣的手,前几日被滚水烫了,起了燎泡。此时执针,恐污了娘娘慧目,也难出佳品。”
他……他在替我解围!用我烫伤的手做借口!而且,他说得如此自然笃定,仿佛亲眼所见!
秦烨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的手(我下意识地将烫红的手背往袖子里缩了缩),又狠狠瞪向秦昀:“二弟!娘娘面前,休得胡言!阿绣的手……”
“大哥若不信,可亲自查看。”秦昀不卑不亢地打断他,甚至微微侧身,仿佛为我让开了位置,“只是阿绣胆小,莫再惊吓了她。”
气氛瞬间紧绷。秦烨的恼怒几乎要溢出眼底,但在贵妃面前,他又不得不维持兄长的体面。玉贵妃则像看一出有趣的折子戏,红唇微抿,并不言语,只是那眼神中的探究,更深了。
就在这时,秦昀忽然毫无预兆地朝我的方向伸出手!动作带着一丝盲人特有的摸索和不确定,指尖离我的衣袖仅有寸许!
“阿绣,”他的声音陡然放轻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安抚意味,与他平日的清冷截然不同,“莫怕。娘娘最是仁慈宽和,定不会强人所难。你的手伤了,便安心养着。献艺之事……”他顿了顿,覆目的绸带转向贵妃的方向,微微颔首,“待夫人寿宴正日,若娘娘还有雅兴,昀愿亲自抚琴一曲,为娘娘助兴,也为阿绣……赔罪。”
“抚琴?”玉贵妃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拖长,带着一丝玩味,“二公子雅音,本宫倒是久闻了。只是……”她目光流转,在我和秦昀之间打了个转,最终落在秦昀那张与秦烨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红唇勾起一个妩媚又冰冷的弧度,“本宫更想看的,是那双能绣出‘神针’的巧手。不过,既然二公子如此怜香惜玉,本宫今日便给你这个面子。”
她施施然站起身,将凤簪插入云鬓,姿态慵懒:“烨儿,好好照顾你这位‘宝贝’,可别真伤了。本宫乏了,先回宫了。夫人的寿宴,本宫……很期待。”最后几个字,带着意味深长的重音。
秦烨连忙躬身相送:“恭送娘娘!娘娘放心,臣定当……”
贵妃的仪仗迤逦而去,留下一室凝滞的香氛和冰冷的气氛。
秦烨猛地转过身,脸色铁青,目光像刀子一样剜过秦昀,最后狠狠钉在我身上,那眼神充满了被忤逆的暴怒和一种被侵犯了所有物的阴鸷。
“好!很好!”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胸膛剧烈起伏,“二弟!你真是我的好弟弟!为了个**绣娘,竟敢在娘娘面前如此放肆!”他猛地指向我,声音陡然拔高,“还有你!阿绣!装病?烫伤?我看你是活腻了!真以为攀上个瞎子,就能飞上枝头了?!”
暴怒的吼声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恐惧再次攫住心脏。我知道,秦烨的怒火需要宣泄口,而此刻孤立无援的我,就是最现成的靶子!
就在秦烨眼中戾气暴涨,似乎要冲过来将我撕碎的瞬间——
一直沉默的秦昀,忽然毫无预兆地向前踉跄了一步!他覆目的绸带下,眉心痛苦地紧蹙,一手猛地捂住额头,另一只手则胡乱地向前抓去,似乎想扶住什么,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口中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呃……”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秦烨的怒火被打断,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发病”的弟弟。
“二公子!”一直守在暖阁外、竖着耳朵的阿墨立刻冲了进来,眼疾手快地扶住秦昀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公子!您怎么了?是不是头风又犯了?药!药在书房!”
秦昀靠在阿墨身上,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方才在贵妃面前那份清冷从容,荡然无存。
暖阁内一片混乱。秦烨看着弟弟痛苦不堪的模样,又看看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我,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堵在胸口发不出来,憋得脸色更加难看。他烦躁地挥挥手,像是驱赶苍蝇:“滚!都给我滚出去!阿墨,还不快扶你主子回去!没用的东西!”
阿墨如蒙大赦,半扶半抱着秦昀,踉跄着快步离开。我低着头,紧紧跟在后面,心脏仍在狂跳,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衣衫。
直到走出墨韵轩很远,身后那如芒刺背的阴鸷目光似乎才消失。我抬起头,看着前方被阿墨搀扶着的、步履虚浮的秦昀。他的背脊依旧挺直,覆目的绸带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头风发作”……是真的吗?还是……又一次精妙的解围?
我看着他那清瘦孤寂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被绸带遮蔽了双眼、被家族遗忘在角落的男人,他并非池中之物。他心思之深,手段之隐晦,远超我的想象。他愿意为我做到这一步,冒着触怒秦烨和贵妃的风险,仅仅是因为那些药枕香囊吗?还是……他也在利用我,布一场更大的棋?
冰冷的算计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在心底交织缠绕。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与秦昀之间那根由丝线牵引的脆弱纽带,已经染上了更深的、无法分割的血色与谋算。前路,更加凶险,也更加……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