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之上,觥筹交错,酒气蒸腾。
无数贾氏旁支的族人,都端着酒杯,围着贾年,嘴里说着滔滔不绝的恭维话,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巴结。
幸亏贾年久经沙场,酒量早已练得如海量一般,才能在这片恭维的浪潮中,游刃有余地应付下来。
“三弟,这位是金陵薛家的薛蟠,薛表弟。前些日子才刚到的京城,如今就安顿在咱们府上东北角的梨香院。说起来,也算是一家人了!”
贾年离家太久,对府里新来的人事不熟,贾琏便一直充当着引荐人的角色,在他耳边低声介绍着各路亲戚的身份。
“伯爷!我,薛蟠!如今也算是寄住在贵府。以后,咱们可得多多亲近亲近啊!”
一个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凑了过来,正是薛蟠。他高举着酒杯,舌头已经有些打结,显然在贾年到来之前,就已经喝得七荤八素了。
这薛蟠模样倒是生得颇为周正,浓眉大眼,只是神情之间透着一股子憨傻之气。
贾年心中暗笑,怪不得贾琏私下里总管他叫“薛大傻子”。
“咱们既是亲戚,日后便以兄弟相称即可。”
贾年毫不含糊,举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随即一饮而尽,动作干净利落。
这场盛大的庆功宴,一直持续到暮色四合,黄昏降临。
即便这个时代的酒水度数不高,连番的应酬也让贾年感到了一丝微醺的醉意。
宴席散尽,宾客离去,贾年终于得以脱身,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正武院休息。
今天这一天,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漫长。
清晨还在千里之外的官道上策马疾驰,好不容易赶回神京城,紧接着便是面圣、接旨、饮宴,一桩桩一件件,几乎没有半点喘息的空隙。
他几乎是头一沾到枕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贾母也深知他连日奔波劳累,特意嘱咐下去,严禁任何人前去打扰贾年歇息。
虽然贾年如今已有了自己的伯爵府,但毕竟府邸尚未开工建造。
因此,他暂时还需住在荣国府内。
老太太又让贾琏带人去武库,将那对象征着国公府荣耀的画戟给抬了出来。
如今贾家重回顶级勋贵的行列,府门之外,便可再次竖立画戟,以彰显家族的赫赫尊荣。
贾琏得了吩咐,立刻领着几个精壮的仆人,将那两杆沉重的画戟抬了出来。
此刻,贾府的大门外,早已换上了一番新气象。
张木领着一队贾年的亲兵,取代了原先的门子,肃立在门口。
他们一个个身披玄甲,手持利刃,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铁血煞气。
贾琏看着这些全副武装的彪悍士兵,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羡慕。
他心里暗暗想着,倘若自己也能有这样一队亲兵作为护卫,走出去该是何等的威风凛凛,何等的意气风发!
贾琏指挥着仆人,将两杆画戟分立于大门两侧,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府交差去了。
等贾琏忙完所有杂事,回到自己的院子时,王熙凤早已回来多时了。
“又上哪儿野去了,现在才回来?”
王熙凤斜倚在榻上,手里把玩着一缕秀发,美目流转,懒洋洋地开口询问。
贾琏也觉得有些疲累,一**便坐在了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
“还能干嘛?如今咱们家重回亲贵之列,老太太让我去把府门外那对画戟给重新立起来!”
说完,他又带着几分艳羡的口吻,对王熙凤说道:
“你是没看见,如今咱们大门口的守卫,已经全换成了三弟的亲兵了!那叫一个威严肃穆,杀气腾腾!自从太爷殡天之后,咱们府上,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这般光景了!”
想起自己年幼之时,荣国府门前车水马龙、将星云集的盛况,贾琏也不禁唏嘘起来。
“怎么着,你这是羡慕了?”王熙凤听到贾琏的话,斜着眼白了他一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两年前就有人问过你的意思,是你自己打死都不愿意去军营里吃苦受累的。如今倒好,又在这里眼红起来了!”
她顿了顿,又打趣道:
“要不,你去跟你的好年兄弟说说,让他也带你去战场上转一圈,过一把当将军的瘾?”
贾琏听到王熙凤的调侃,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几步走到榻前,嬉皮笑脸地说道:
“我哪有羡慕!我不过就是随口说说罢了。我可不是那块上阵杀敌的料。再说了,我哪里舍得下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难道你就舍得我吗?”
王熙凤今天在宴席上也喝了不少酒,此刻双颊绯红,面若桃花,更添几分娇媚。贾琏看得心头火热,忍不住便凑上去亲了一口。
“死样!起开!一天到晚没个正经!”
王熙凤嗔怪地推他,想要起身躲开,却被贾琏死死地抱在怀里,动弹不得,只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一旁的平儿见状,俏脸一红,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顺便将外面的下人也都清退了,最后才轻轻地将房门掩上。
翌日清晨,贾年在一阵宿醉后的头痛中醒来。
“三爷,您醒啦!”
晴雯竟是一夜未睡,始终守在旁边,见贾年睁开眼,忙不迭地上前服侍。
“三爷,小厨房里一直用文火给您熬着醒酒粥,奴婢这就给您端过来!”
她手脚麻利地侍奉贾年穿戴好衣物,又用温热的毛巾给他擦了脸。
随后,便有小丫鬟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品端了上来。
贾年腹中也确实有些饥饿,便接过来大口喝了起来。
用罢了早饭,贾年披上外衣,准备出门。
他今日计划再去一趟小武庄。
此行有两重目的:其一,是让刘羽那几个贴身亲兵回家省亲,他们随自己征战许久,也该与家人团聚一番了;其二,则是为了刘虎、赵大、钱通、张二牛这几位为救自己而牺牲的弟兄。
他要去探望他们的家人,送去一些钱粮作为抚恤和补贴。
刚走出内院,就见林之孝早已恭候在门口。
“回三爷!您昨天吩咐下去的米面钱粮,小的已经全部备齐了。马车也给您套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对于林之孝这个人,贾年心中是相当满意的。
他不仅办事周到漂亮,人也显得忠厚老实,与那忘恩负义、贪得无厌的赖大一家,简直是云泥之别。
“林总管做事,果然滴水不漏!”
贾年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
来到亲兵的营房,贾年点了一队人马,将刘羽四人也一并带上,浩浩荡荡地驶出了荣国府。
贾年安坐在宽敞的马车内,亲兵们策马护卫在两侧。
后面则跟着林之孝带领的、满载着物资的车队,缓缓地驶出了繁华的神京城。
小武庄的村口,管事刘洪早已得到消息,带着全村的男女老少在门口翘首以盼。
贾年命人将车上的米面分发下去,引来村民们的一片欢呼与感激。
随后,他又将刘虎等几位牺牲亲兵的父母叫到了跟前。
“小人……参见伯爷!”
几位老人的脸上泪痕未干,一见到贾年,便颤颤巍巍地跪地行礼。
“都快快请起!”
贾年见到此情此景,心中也不禁涌起一阵酸楚。
“刘虎,是为我挡了一刀才走的;赵大,是为我挨了一箭;程二牛,为了救我,不幸跌落马下;还有钱通,也是为了掩护我,被一发炮弹击中……”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这些,我都记得。会永远刻在心里,一辈子都不会忘!”
“这是他们的放良文书。我已经托人,为你们几家在官府入了良籍。”
“伯爷,万万不可啊!求伯爷开恩啊!”
贾年话音刚落,那几位老人非但没有欣喜,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晴天霹雳,惊恐万状地重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我明白,这世道艰难,你们是担心脱离了贾府的荫庇,往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贾年缓缓开口,对他们解释起来。
他非常理解这些人的顾虑。他们作为先荣国公亲兵的后代,世世代代耕种着贾家庄子上的田地,租子收得极少,生活虽不富裕,却也安稳无忧。
一旦恢复了良人身份,没有了贾家这棵大树的庇护,在这苛捐杂税猛于虎的年代,只怕会活得更加艰难!
这便是封建时代底层民众的悲哀。
许多人宁可为奴为仆,也不愿在外漂泊无依,为的,仅仅是能活下去。
“林之孝!”
贾年唤了一声,林之孝立刻上前,从怀中掏出几份早已准备好的地契。
“刘虎他们是我的亲兵,不属于朝廷兵制,所以没有军功封赏,也没有朝廷的抚恤。但是,我贾年,绝不会亏待了为我流血牺牲的弟可!”
“这里是上等水田五十亩的地契,田地就在这小武庄里。从今往后,这些田就是你们各家的了。你们也无需离开小武庄。此外,每家再补五十两白银作为抚恤金!”
“有我这小武庄护着,那些收税的小吏也不敢过分为难你们。你们往后就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将来也可以让家里的孩子去学堂读些书,认认字。”
“多谢伯爷再造大恩!小的全家上下,给伯爷磕头了!”
贾年话音落下,几家人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激动与狂喜。
说到底,古人也并非天生就喜欢当奴才,只不过是世道所逼,身不由己。
再美好的盛世,雨露也未必能均沾到田间地头的农户身上。
如今自家不仅有了良田,还能继续得到荣国府的庇护,他们自然是千肯万肯,愿意成为堂堂正正的良人!
“刘洪,”贾年转头看向小武庄的管事刘洪,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我亲兵的家人,以后就都托付给你照看了。绝不可让任何人欺压了他们!若是被我知晓有半点差池,我定不饶你!”
“伯爷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小的必定会把他们当亲爹一样好生照看着!”
刘洪被贾年那锐利的眼神一扫,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拍着胸脯保证。
“刘羽,你们四个,也趁这个机会回家看看吧。给你们三天假,三天后再回府里报道!”
“谢三爷!”
临行之际,贾年也没忘了给刘羽等人放假。四人闻言大喜,兴奋地朝着贾年谢恩,然后脱离队伍,飞奔着扑向了人群中早已泪眼婆娑的亲人。
“爹!娘!”
久别重逢的哭喊声与欢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最动人的画卷。
“走吧,下一站,去接收那座皇庄!”
回到马车上,贾年没有多做停留,立刻吩咐众人,前往皇帝御赐的下一份大礼那里。
建康帝赐给贾年的皇庄,距离小武庄并不算远。
这是附近规模相当大的一个庄子,拥有可耕种的土地足有百顷之多,换算下来,便是一万亩地,佃户更是多达三百户!
当贾年的车队抵达皇庄时,庄子里原先的管事太监,显然已经提前接到了宫里的通知。
他正领着一帮人,恭恭敬敬地在庄子门口等候着贾年的到来。
“敢问前方可是新封的靖安伯爷?咱家刘茂,给伯爷请安了!”
贾年刚一下马车,就有一位身穿内侍服饰的太监,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刘管事客气了,稍后交接之事,还要多多麻烦刘管事。”贾年拱手还礼。
“咱家早已将一切准备妥当,就等着伯爷您大驾光临了。伯爷,里面请!”
贾年与那刘茂并肩走进了皇庄。
只见庄内的空地上,早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佃户,正在那里等候。
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脸上写满了惶恐与不安。
“靖安伯爷,这是皇庄的往来账目,还有库房的存粮清单,请伯爷您过目!”
走到庄内的主屋前,刘茂笑眯眯地递上几本厚厚的账册,交到了贾年的手中。
“伯爷当真是年少有为啊!咱家时常听**爹,裘公公,夸赞伯爷您呢。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气度不凡啊!”
“哦?可是那位总理内廷都检点的裘世良,裘内相?”
贾年故作好奇地问道。
“正是正是!**爹可是时常在宫里念叨您呢!说您英武过人,骁勇善战,深得陛下喜爱!”
刘茂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对着贾年就是一顿天花乱坠的夸赞。
“裘内相过誉了!”
贾年将手中的账目随意翻了几眼,便合了起来,收入袖中。
“这账本我就不细看了,想来有刘内侍您亲自看管,必定是清清楚楚,不会有半点差错的。”
贾年心中跟明镜似的,这刘茂话里有话,账目百分之百有问题。
但他也没法当场发作。这些宫里出来的太监,哪个背后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只要对方不是存心找自己的麻烦,自己也没必要去得罪他们。这些宦官,成事或许不足,但坏起事来,那水平绝对是一等一的高。
待那一众太监们心满意足地离开后,贾年这才派自己的人手,正式接管了整个皇庄。
他抽空翻看了下账目,果不其然,里面的猫腻多如牛毛。
粮库里几乎已经空了,账面上记录的数目与实际的存粮,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贾年也并未放在心上,这点物资上的亏空,他还真没看在眼里。
“三爷,府里派来的人手已经全面接管了皇庄。外面那些佃户们,要不要先让他们各自回家去?”
林之孝将一切安排妥当后,便过来向贾年禀报。
来之前,贾年就已经从府上挑选好了接管皇庄的得力人手。
新任的皇庄管事名叫祝元,是林之孝举荐的,为人也算忠厚可靠。
空地上那些佃户,还一直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没有新主家发话,众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只听说,来的这位贵人,是以后这个庄子的新主人。
还是一位当朝的伯爷,因为立下了天大的战功,皇上才将这座皇庄赏赐给了他。
只是不知道这位新主家为人如何,最好……最好不要再加租子了。
众人都在那里忐忑不安地等着贾年的发落。贾年看着那一张张麻木而清瘦的面孔,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想自己之前,还一直埋怨穿越成了贾府的贾年。如今看到眼前这些人,他才知道,能够投生在贾家,已经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了。
“去问问他们,庄子上一年的田租,要收几成?各家各户,可还有余粮?”
林之孝领命,走上前去,对着众人高声问道:
“我家三爷问你们话!庄子上的田租,每年要收你们几成?你们各家,现在还有没有余粮下锅?”
一群佃户沉默了许久,才有一个胆子稍大些的老汉站了出来,颤颤巍巍地答道:
“回……回老爷的话。庄子上每年要收足九成的租子。我们实在是不够吃喝啊!平日里,也就只能靠着挖些野菜、草根来充饥!”
“林之孝,我们自家的小武庄,田租是多少?”
贾年转头,低声问向林之孝。林之孝躬身回道:
“回三爷的话。小武庄因为住的都是老太爷当年亲兵的家眷,所以府里一直格外恩典,田租收得很低,只收四成。若是遇上灾年,府里还会开仓放粮,接济大家!”
“那外面一般的庄子,田租是多少?”
林之孝想了想,再次回答道:
“外面一般的庄子,田租大多在六成。也有心黑的,会收到七成。主要还是看年景的好坏!”
贾年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将新管事祝元叫了过来。
“祝元,你听好了。从今往后,这个庄子里的田租,一律降至六成!未经我的允许,绝不许随意加租!若是遇上灾荒年景,可酌情开仓救济一二,庄子里,绝不能有一个人饿死!”
“是!小的明白了!小的记下了!”祝元连声应道。
贾年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实在见不得这些佃户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本来,他甚至想着只收四成租的。但是转念一想,又怕此举传扬出去,太过惊世骇俗,会招来旁人的记恨。
毕竟,这个时代的地租,不是你想降就能随便降的。你不能为了自己当好人,就把天下所有的地主都衬托成了恶人。那等于是断了别人的财路,会招来无穷的麻烦。
所以,他才将地租定在了六成。这也是当时一个普遍的、不算太苛刻的地主家的地租标准。
“多谢伯爷大恩!”
“多谢伯爷大恩大德啊!”
后面的佃户们也听清了贾年的话,短暂的惊愕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纷纷跪倒在地,拼命地磕头谢恩。
“祝元,粮库里现在还剩下多少存粮?”
贾年又看向祝元问道。
“回三爷的话,粗略估算,大概还有千担左右。具体的数目,还需要仔细称量之后才能确定。”
“这样吧。这些佃户,每家先发粮两担,算是我这个新主家给他们的见面礼!你立刻找人看着,把粮食发下去吧!”
“是!”
“以后,这个庄子,就改名叫‘承恩庄’吧!”
贾年吩咐完最后一句,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如今,所有紧急的事情都已处理完毕。
他也没有多少空闲的时间了。
按照朝廷的惯例,贾年在接到圣旨之后,可以在家中休整几日,然后再去兵部办理入职手续。
而且,贾年还准备在后日,于贾府中大设宴席,将京中所有开国一脉的勋贵之后,都请过来聚一聚。
他想借此机会,探一探这些人的口风,看看他们如今都是些什么心思。
有没有可能,将他们也一并拉拢过来,跟着自己,投效到建康帝的阵营之中。
就在贾年的车驾即将抵达神京城南门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路边冲了出来,径直向着贾年的车架跑来。
“来者止步!”
两名护卫的亲兵反应极快,立刻打马上前,手中长枪一横,死死地拦住了那人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