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君萧景恒带回休书那日,是春日祭祖的第二天。他高高在上地站在我面前,
俊朗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厌恶与冰冷。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冷硬的轮廓上,
却照不进他的眼眸。那双曾温柔注视我的眼睛,此刻竟像寒冰一样刺人。
仿佛我不是与他同床共枕三年的妻子,而是一件污秽不堪的东西。「签了它,滚出王府。」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像一把钝刀划过铁器,带着刺耳的锋利与无情。
我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青砖的凉意从膝盖蔓延至全身,
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可比起心口翻涌的钝痛,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时间仿佛倒流回了前一夜,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再次将我吞噬。
春日祭祖宴,阖府欢庆。远处传来丝竹声,夹杂着仆妇们低声说笑,
酒杯轻碰的脆响此起彼伏。然而我却像往常一样,守在小厨房里,
为卧病在床的婆母萧老夫人熬药。炭火烧得正旺,映着我惨白的脸。火光跳跃间,
药罐咕嘟作响,蒸腾的雾气模糊了视线。我轻抚着温热的药罐,掌心残留着药材粗糙的触感,
自嘲地弯了弯嘴角。三年了,这药方前前后后换了七十八次,
我娘家陪嫁的上好人参一根根地填进去,终究还是比不上我那位好夫君放在心尖上的王妃,
一句轻描淡写的问候。哦,忘了说,他除了我这个正妻,
不久前刚迎娶了邻国送来和亲的公主,如今正得圣宠,被封为景王妃。
而我这个明媒正娶的王妃,倒成了旁人嘴里有名无实的林氏。药香弥漫,我正准备回房更衣,
我的好妹妹林青霞却莲步轻移地走了进来。她身上的脂粉香混着初春的花露味,扑面而来。
那香气甜腻得令人作呕。她穿着一身粉色罗裙,衬得本就明艳的脸庞愈发娇俏。
发髻上的珠翠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柔光。「姐姐,」
她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指尖微凉,笑容却明媚如春,「听说你最近在看胎教诗集,
可有什么新作?妹妹也想学着,将来好给萧郎写两句。」她口中的「萧郎」,
叫得比我还亲密。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淡淡道:「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她像是没听出我话里的疏离,笑着将一个白玉盅推到我面前,「姐姐辛苦了,
这是我特意让厨房炖的杏仁露,加了上好的安胎药材,最是滋补。姐姐有了身孕,
可要好好保重才是。」我的心猛地一跳。那一瞬间,掌心沁出冷汗,喉咙干涩得发疼。
我怀孕的消息,只有我和贴身侍女翠儿知道,连萧景恒都还未来得及说。她是如何得知的?
看着她那双看似纯良无害的眼睛,我端着那盅甜得发腻的杏仁露,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那淡淡的甜香中似乎藏着什么,但我一时分辨不清。可是在这阖府欢庆的日子,我不想生事。
我疲惫地想,或许是我想多了。于是,我当着她的面,将那盅甜得发腻的杏仁露喝了下去。
深夜,我是在一阵剧痛中惊醒的。小腹像是被无数根钢针狠狠扎着,绞得我几乎晕厥过去。
冷汗浸透了里衣,四肢颤抖,连喊人的力气都被疼痛夺去。我挣扎着起身,借着月光,
看到身下的裙摆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那血色在苍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仿佛要灼穿我的双眼。「翠儿!翠儿!」我惊恐地喊着,声音沙哑而破碎。
翠儿连滚带爬地冲进来,看到我这副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她慌乱中想去扶我,
却失手撞翻了床头矮几上的药罐。那是一罐我白日里为自己准备的安神汤。药罐碎裂,
褐色的药汁缓缓流淌,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苦涩的味道。「王妃!您当心!这堕胎药……」
翠儿的话没说完,就被冲进来的王府侍卫死死捂住了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快到我来不及反应。然后,就是第二日,萧景恒带着休书,带着满眼的憎恶,来给我定罪。
病榻上的萧老夫人,那个我侍奉了三年的婆母,此刻正由那位尊贵的景王妃扶着。她看着我,
眼里是淬了毒的冷笑:「我们萧家真是瞎了眼,娶了你这么个毒妇!自己怀不上,
就见不得别人生!如今更是心狠到害死我儿的亲骨肉,你还敢说你不知情?」我攥着拳,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从指缝渗出,可我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我看着她,
看着她身旁巧笑嫣然的景王妃,看着我那满脸冰霜的夫君,还有他身后那个一脸得意,
嘴角藏着笑的妹妹林青霞。我明白了。所有人都明白了,只有我这个局中人,像个傻子一样,
直到最后一刻才看清。那碗杏仁露,那罐被掉包的安神汤,我尚未说出口的喜讯,
我那未出世便化为一滩血水的孩子。原来,这是一场为我精心准备的盛宴。
萧景恒没有给我任何辩解的机会,或者说,他根本不屑于听。他只留下一句冰冷的「滚」,
便带着他的人拂袖而去。我被两个粗壮的婆子像拖死狗一样拖出了王府,扔在了冰冷的街上。
春日的晚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夜色沉沉,街角飘来腐烂的菜叶与马粪混合的气味。
我蜷缩在城南一座破庙的角落里,抱着早已冰冷的身体,笑得比哭还难看。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就此冻死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时,一个熟悉又颤抖的声音,
在寂静的夜风中,从我身后响起。「夫人……」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我单薄的衣衫,
我蜷缩在城南破庙的草堆里,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像条野狗一样冻死在这里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夫人……」我猛地回头,是翠儿,我的贴身丫鬟。一丝暖意刚从心底升起,
就被她接下来的话浇了个透心凉。「夫人,青霞姐姐说,是您带走了王府的密匣……」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影鬼魅般闪出,锋利的刀刃已经抵住了她的咽喉。
翠儿的眼睛惊恐地睁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我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在这时,
破庙外传来尖锐的破空声。是箭!暗处的黑影来不及反应,只听「噗噗」几声闷响,
竟是几支箭矢穿透了他的身体。可更多的箭矢,却是呼啸着朝我射来。我闭上眼,
以为死定了。电光石火间,一根软索缠上我的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猛地向上一拽。
我整个人飞了起来,重重撞在一个温暖的胸膛上。几乎是同一瞬间,
我刚才站立的木柱被密集的箭雨射成了刺猬,木屑纷飞。「跟我走。」
头顶传来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是顾寻。他抱着我,在房梁上几个起落,
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破庙后院。他没有片刻迟疑,从腰间解下什么东西,割断了绳索,
塞进我冰冷的手心。那是一枚用银链串着的护身符,链子已经磨损得厉害,
但符上的纹路我还认得。三年前,我贪玩坠马,就是这个平日里毫不起眼的侍卫,
用身体护住了我,自己却断了三根肋骨。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了这枚护身符。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我攥紧了护身符,跟着他冲进无边的夜色。
我们逃到了郊外的一家铁匠铺。打铁的赵大叔是顾寻的旧识,他一边拉着风箱,
一边唾沫横飞地对顾寻说:「你可想好了?现在满城都在抓她,
赏银够在京城里买下三间铺面!你带着她,就是带着个天大的麻烦!」顾寻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擦拭着赵大叔刚为他打好的新剑,剑身在火光下泛着森然的寒光。我心里一阵酸楚,
正想说些什么,铺子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火光照亮了来人的脸,是萧景恒,
我的夫君,那个亲手将我赶出王府的男人。我的目光死死锁在他身上,
却意外地瞥见了他腰间挂着的一枚翡翠扳指。那扳指的成色和样式,
竟与我那好姐姐林青霞贴身佩戴的那枚一模一样,正好凑成一对。我如遭雷击。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就在我失神的刹那,顾寻突然狠狠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倒去,
跌入了铁匠铺后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往东三里有座断桥,去那里等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支透骨钉穿破风雪,带着千钧之力,将他死死地钉在了河边的柳树上。
是萧景恒出手了,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碍事的垃圾。
鲜血顺着顾寻垂下的手臂,沿着他那把新剑的剑穗,一滴一滴,砸在已经开始结冰的河面上,
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花。冰冷的河水疯狂地将我向下游冲去,我拼命回头,
只看到萧景恒缓缓收回手,冷漠地看了一眼被钉在树上的顾寻,又看了一眼在河中沉浮的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如释重负的平静。然后,
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拇指的翡翠扳指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一刻,
一个无比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划破我的脑海。他和我姐姐,他们要除掉的,
或许不只是我。他们真正害怕的,是我知道了那个秘密。关于祖母,那个死在深宅大院里,
死得不明不白的萧家老夫人。腹中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搅动,像一只蝴蝶在轻轻扇动翅膀。
我下意识地抚上小腹,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才找回一丝活着的实感。
身侧的林青云闷哼一声,冷汗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将他整个人都泡在了血水里。
我们躲在这座荒废的道观里,神像的漆皮早已剥落,悲悯地看着我们这对亡命鸳鸯。
我不能让他死。就在我准备撕下自己的裙摆为他包扎时,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破败的院墙翻了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我们面前。
我瞬间将林青云护在身后,握紧了怀中唯一的防身匕首。那黑衣人并未靠近,
只从怀中掏出一卷布条,屈指一弹,精准地落在我脚边。布条上,
是刺目的**:「王妃速离此地,青霞已买通御史台。」林青霞!又是她!我的心如坠冰窟。
她不仅要我的命,还要给我安上一个万劫不复的罪名。黑衣人沙哑着嗓子,
语速极快地补了一句:「王爷在密室发现了毒方,与老夫人的药渣一致。他刚冲进内院,
林青霞正巧在给老夫人喂药,声称是为老夫人续命。话音未落,太医便来急报,
老夫人……昏迷了。」我脑中轰然一响,仿佛能看到萧景恒握碎瓷碗,
满手鲜血却浑然不觉的模样。他终于知道真相了,可这份迟来的真相,于我而言,
又有什么用呢?喉头一阵腥甜,我猛地弓下身,一口黑血喷涌而出,溅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瞬间凝固成诡异的暗紫色。中箭的地方,被淬了毒。「王妃!」黑衣人声音里透着一丝急切。
我却顾不上他,也顾不上自己,满心满眼都是气息越来越弱的林青云。我颤抖着手,
粗暴地撕开他黏在伤口上的衣襟,想要看清他的伤势。衣襟被彻底撕开,
露出的却不是我想象中光洁的后背。他的背上,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布满了狰狞的旧疤。
我粗略一数,不多不少,整整二十道。每一道都深可见骨,像是被某种利器反复切割而成,
即使愈合了,也像一条条丑陋的蜈蚣趴在他的背上。我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疤痕,
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样。三年前,我刚嫁入王府,在后花园赏花,头顶的琉璃瓦突然坠落,
是林青云将我推开,自己被碎瓦划伤了后背。两年前,我与萧景恒出游,马车的车轴「意外」
断裂,在我被甩出车厢的瞬间,是林青云用身体垫在了我的身下,听说他撞在山石上,
昏迷了三日。一年前,林青霞邀我去湖心亭,我脚下一滑,
是跟在身后的林青云想也不想地跳进冰冷的湖水,将我托了上去,自己却因此染上风寒,
高烧不退。还有那次失控的惊马,那次宴会上「不慎」打翻的滚汤,
那次夜里射向我窗棂的冷箭……桩桩件件,一幕一幕,那些我以为是意外的危险时刻,
都与他背上的一道疤痕精准地对应起来。原来,这三年来,我不是命大,
而是他一直在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泪水决堤而下,砸在他冰冷的皮肤上。
我一直以为他是萧景恒派来监视我的眼线,对他冷漠、疏离,甚至恶语相向。可他,
却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为我挡下了所有致命的伤害。我猛地抬头,
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个黑衣人:「你是谁?你到底是谁?」黑衣人沉默了片刻,
似乎在做什么决定。他缓缓抬起手,扯下了脸上的黑巾。那是一张和我面前这个男人一样,
布满了刀疤的脸,狰狞得如同地狱恶鬼。他看着我,又看了一眼昏迷的林青云,
眼神复杂难辨,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五年前老王爷遇刺那夜……」
刀疤脸汉子的话音刚落,林青云的疾呼和陈阿四的动作几乎同时发生。我只觉得肩上一紧,
随即怀里被塞进一个沉甸甸、带着血腥气的硬物。电光石火间,
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陈阿四已经翻身跃下了万丈悬崖。「不!」我凄厉地喊出声,
可回应我的只有呼啸的山风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追兵到了。我来不及悲伤,
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那本染血的账本死死护在胸口,转身冲进了另一侧的密林。
身后传来杂乱的呼喝与箭矢破空的声音,我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跑。陈阿四,林青云,
顾寻。一个个名字,一桩桩血案,在我的脑海里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十五年前父王遇刺的真相,三年前王府侍卫的离奇死亡,顾寻险些丧命的毒箭,
还有边关将士们身上那不堪一击的劣质盔甲。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人——我那看似柔弱善良的姐姐,林青霞。还有她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