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雨季总是漫长而粘稠,湿漉漉的空气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
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上。周屿穿过被霓虹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雨幕,
推开那家名为“余烬”的咖啡馆沉重的木门。门上的铜铃发出一声闷响,
瞬间被室内流淌的蓝调爵士乐吞没。灯光刻意调得昏昧,
空气里浮动着烘焙咖啡豆的焦香、陈年威士忌的醇厚,
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夜晚的疲惫气息。他带着一身室外的湿冷寒意,
径直走向吧台最角落那个熟悉的高脚凳。“老样子,双份浓缩,不加糖。
”他对着吧台后那个沉默擦拭着玻璃杯的调酒师说道,声音带着雨水的凉气。
调酒师阿Ken抬眼看了他一下,下颌微点,算是应了。不多时,
一杯深褐色、表面浮着细腻油脂的Espresso被推到他面前。滚烫的杯壁灼着指尖,
周屿垂下眼睫,看着那浓稠液体表面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
他习惯性地将左手**外套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方形小物。那熟悉的轮廓,
像一块嵌入血肉的骨头,瞬间刺穿了咖啡馆的暖意与喧嚣。那是林晚的哮喘喷雾剂。
一个蓝色的塑料小瓶,边缘因为常年摩挲而变得圆润光滑。它曾在他的左边口袋里,
安然渡过了整整七年时光。林晚固执地认为,靠近心脏的位置,
药效会更快抵达她脆弱的肺腑。他总笑她傻气,是都市传说看多了的后遗症,
却不知从何时起,无论晴雨寒暑,无论换过多少件外套,左边口袋那个位置,
永远为这个小小的蓝色药瓶预留。七年,两千多个日夜,这个动作早已融入肌肉记忆,
成为呼吸之外的本能——行走时,下意识地用手掌覆住左胸口袋;坐下时,
习惯性地确认那微凸的硬物是否还在;甚至在睡梦中惊醒,
第一反应也是探向枕畔外套的口袋……“迷信。”他当时总是这么说着,
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手指却会下意识地收紧,将那小小的瓶子牢牢捂在掌心,
仿佛真的能感受到隔着布料传来的、自己心脏搏动的微温。林晚便会仰起脸,
苍白的皮肤在灯光下透出脆弱的瓷光,唇角弯起狡黠又虚弱的弧度:“有用就行,
管它迷不迷信。”她的眼睛很亮,像蒙着水汽的黑曜石,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那一刻,
周屿觉得胸腔里某个角落被填得满满当当,所有的奔波与守护都有了坚不可摧的意义。
口袋里的药瓶冰冷依旧,周屿端起那杯滚烫的浓缩咖啡,猛地灌下一大口。
极致的苦涩混合着滚烫的液体,粗暴地灼烧着喉咙,一路烧进空荡荡的胃里。
疼痛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窗外的霓虹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扭曲流淌,
如同此刻在他心底泛滥开来的、粘稠而冰冷的记忆。那个将他整个人生劈成两半的暴雨之夜,
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晚的雨下得毫无章法,是那种倾盆的、带着摧毁一切力道的滂沱。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车顶、路面、一切**的物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像是无数愤怒的拳头在击打这个世界。
周屿刚从邻市结束一个冗长而疲惫的项目会议驱车赶回。雨水模糊了视线,
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摆动,也只能勉强撕开一道短暂清晰的缝隙。他浑身湿透,
冷意像细小的针,透过黏腻的衬衫扎进皮肤深处。胃部隐隐作痛,
是长期饮食不规律留下的旧账。但心里揣着一团温热的火——今天是林晚的生日。
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包装精致的方形丝绒盒子。里面是一条纤细的铂金项链,
吊坠是极简的几何线条勾勒出的羽翼形状。他记得她曾在一个橱窗前驻足许久,目光流连。
他特意绕了大半个城,在那家即将打烊的精品店买下了它。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打开盒子时,
眼睛里骤然亮起的光芒,还有她苍白脸颊上可能浮现的、带着病态红晕的笑意。
车子艰难地在几乎成河的街道上跋涉,终于拐进他们公寓楼下的那条林荫道。
路旁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在暴雨中透出暖黄色的、诱惑的光晕,
像茫茫黑夜里的孤岛灯塔。周屿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打算停好车就拉着林晚下来喝杯热饮暖暖身子。目光扫过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光影时,
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猛地僵死!咖啡馆最靠窗的那个卡座里,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
如同烙铁般烫进他的视网膜!其中一个,
穿着他今早出门前亲手为她披上的那件米白色羊绒开衫!开衫的领口,
还别着他去年送她的那枚小小的珍珠胸针!是林晚!而紧紧拥抱着她,
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的那个男人,有着一张完全陌生的侧脸。年轻,轮廓分明,
带着一种周屿永远无法拥有的、属于阳光和恣意的张扬。男人低下头,
狂热地、毫无间隙地吻着林晚。林晚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
她的手臂环绕着男人的脖颈,身体以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紧紧地贴合着对方。
雨水在巨大的玻璃窗上疯狂流淌,扭曲了他们的轮廓,却将那令人窒息的亲昵无限放大,
清晰地、残酷地,呈现在周屿眼前。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世界只剩下车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
和胸腔里那颗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擂动的心脏发出的沉闷巨响。
胃部的隐痛瞬间化为一把烧红的利刃,狠狠捅穿了他的腹腔,剧烈的痉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进方向盘冰凉的皮革里,指关节绷紧,
发出咯咯的轻响。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周屿猛地推开车门,
像一头发狂的困兽,一头扎进冰冷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暴雨中!他冲进咖啡馆,
沉重的脚步踏碎了流淌的爵士乐,带着一身浓重的湿气和无法抑制的暴戾气息,
径直冲到那个卡座前。水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脸颊、衣角不断滴落,
在他脚下汇成一滩小小的水洼。“林晚!”他低吼出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绝望。纠缠的两人猛地分开。林晚惊惶地抬起头,
脸上还残留着情动的红晕,嘴唇因为刚才的吻而显得格外红润饱满。看清是周屿时,
她眼中的迷醉瞬间褪去,被巨大的惊骇和慌乱取代。她猛地推开身边的男人,踉跄着站起来,
嘴唇哆嗦着:“周屿?你……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明天……”“我怎么回来了?
”周屿重复着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彻骨的寒意,
“我不该回来?打扰你们了?”他的目光扫过那个陌生男人,
对方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和毫不掩饰的审视。这目光像鞭子一样抽在周屿脸上。
“不是的!周屿,你听我解释!”林晚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的手臂,
却被他猛地甩开。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
“解释什么?”周屿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咖啡馆里微弱的音乐和低语,
引来周围几道探究的目光。他指着那个男人,指尖因为愤怒和痛苦而剧烈颤抖,
“解释他是谁?解释你们刚才在做什么?解释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林晚急促地喘息着,眼神躲闪,带着一种溺水般的无助和仓皇,
“他叫沈哲……我们……只是朋友……”这个苍白无力的解释在刚才那火热的一幕面前,
显得如此可笑。“朋友?”周屿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冷笑,像刀片划过玻璃,“林晚,
你当我瞎吗?!”他猛地逼近一步,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七年!
我像个傻子一样守了你七年!你的药!你的病!你的喜怒哀乐!我口袋里永远装着你的命!
”他失控地用力拍打着自己左胸口袋的位置,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那个蓝色药瓶的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结果呢?结果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是什么?!
”巨大的悲愤和屈辱像海啸般席卷了他,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他猛地扬起手,
那个装着铂金项链的丝绒盒子被他狠狠砸在铺着大理石的桌面上!“砰”的一声闷响,
盒子弹开,那条纤细的羽翼项链狼狈地滑落在水渍里,闪烁着冰冷而讽刺的光芒。
林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颤,脸色由白转青。她看着那条躺在污水里的项链,
又猛地抬头看向周屿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委屈,
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剧烈的情绪波动彻底引爆了她脆弱的气管。
“咳……咳咳……”她猛地弓起腰,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恐怖的“嗬嗬”声,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却只能吸进一丝微弱的空气。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失去血色,
泛起骇人的青紫。“晚晚!”那个叫沈哲的男人惊呼一声,立刻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林晚,
急切地在她随身的小包里翻找着,“药呢?你的药呢?”药?周屿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下意识地、本能地将手伸进左边口袋。
指尖立刻触碰到那个冰凉坚硬的、无比熟悉的救赎——她的哮喘喷雾剂。只要拿出来,
对准她的口腔,轻轻一按,那致命的窒息就能缓解……可是,
他的手死死攥着那个小小的药瓶,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沈哲焦急翻找的身影,
林晚痛苦扭曲的面容,项链在污水里冰冷的光泽……无数画面在他眼前疯狂旋转、切割。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恨意和绝望,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动作。
沈哲终于在林晚的小包角落里翻出了另一个备用的药瓶,手忙脚乱地拔掉盖子,
对着林晚青紫色的嘴唇用力按下去。嘶——细微的喷雾声响起。然而,
林晚的痉挛没有丝毫缓解。她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眼睛因为极度缺氧而惊恐地圆睁,
死死地盯着几步之外、如同石雕般僵立的周屿。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濒死的恐惧,
有无法置信的震惊,有撕心裂肺的哀求,最后,竟沉淀出一种近乎怨毒的绝望。
她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嘶哑到无法辨别的音节,像是在呼唤他的名字,又像是在诅咒。
周屿的手依旧死死地插在左边口袋里,指尖深深陷进药瓶冰冷的塑料外壳里,
几乎要将它捏碎。他看着沈哲徒劳地一次次按压着药瓶,
看着林晚的生命气息在剧烈的抽搐中一点点微弱下去,
曾经盛满他整个世界、此刻却只剩下无边黑暗的眼睛……他像一尊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囚徒,
灵魂被生生剥离,只剩下冰冷的躯壳,麻木地承受着这炼狱般的凌迟。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灯光撕裂了咖啡馆昏黄的暖意和窒息的绝望。
医护人员冲了进来,熟练地将已经失去意识、身体仍在无意识抽搐的林晚抬上担架。
沈哲紧紧跟在旁边,脸色惨白。混乱中,周屿被粗暴地推开,踉跄着退到墙边。
他眼睁睁看着担架迅速消失在门外,融入那片冰冷的、永无止境的雨幕。救护车的尾灯,
如同两滴猩红的血泪,在湿透的街道上拉出两道刺目而绝望的光痕,
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咖啡馆里死一般的寂静。破碎的音乐早已停止,
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雨水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周屿依旧僵立在原地,
保持着那个手插口袋的姿势。口袋里的药瓶,冰凉刺骨,像一颗永远无法融化的冰核,
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脏上。左胸的位置,空了一个巨大的洞,呼啸着穿堂而过的,
只有那晚永不停歇的、冰冷的暴雨声,和林晚最后那双怨毒绝望的眼睛。十年光阴,
足以将一条街道的筋骨彻底重塑。当年那家见证了他人生崩塌的咖啡馆“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