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是苏念世界的穹顶。寂静，带着消毒水无法掩盖的气息。视线所及，是模糊的吊顶灯，
是摇摇欲坠的蛛网，是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每一次眨眼，都像一次漫长而徒劳的航行。
身体被禁锢在牢笼里。颈部以下，是一团拒绝听从任何意志号令的混沌之物。
只有脖子还能轻微转动，像生锈的齿轮。呼吸，这最原始的本能，
此刻也成了需要刻意维持的艰难任务。“念念，该翻身了。”江屿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平静。他掀开薄被，动作熟练却无比小心地托起她的身体。
每一次被移动，苏念都感觉自己像一尊随时会碎裂的瓷器。皮肤接触空气，
臀部和骶骨被检查时的羞耻感，如同无数细针扎刺着她的神经。
导尿管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身体机能的失控。江屿力道精准地按压在她僵硬的肢体上，
**着日渐萎缩的肌肉。她闭上眼，不愿看他紧抿的唇角和眼下深重的青黑。“喝水吗？
”他拿起特制的吸管杯，凑近她的唇边。苏念微微偏过头。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
最终只化为一片沉寂的荒漠。愧疚感像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窒息。
她记得事故前，自己如何在山巅张开双臂拥抱长风。她按下快门，捕捉那瞬间的永恒。
那时的风是自由的，身体是轻盈的，世界触手可及。如今，那自由和轻盈，
成了悬在记忆深渊上方的利刃，每一次回望，都带来鲜血淋漓的痛楚。
她成了拖垮江屿的沉重枷锁。一个念头在死水般的心底翻涌：放他走吧。深夜，
苏念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沉。半梦半醒间，她听到极轻微的脚步声，
然后是阳台门被小心拉开的细微声响。她艰难地转动脖颈，透过门缝的微光，
看到江屿倚着冰冷的栏杆。他在抽烟。烟雾模糊了他的侧影，宽阔的肩膀垮塌下来，
不再有白天的沉稳坚定。他长久地沉默着，望着楼下的街灯，背影在黑暗中凝固成一尊石像。
沉重的爱，压得苏念喘不过气。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光斑。
江屿推着崭新的轮椅，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念念，外面天气很好，
公园里的花开了，我们去看看？”苏念的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切割成方块的天空上。出去？
让更多人看到她这副废物模样，看江屿如何吃力地伺候她吗？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抗拒的闷哼。
江屿沉默了一下，没有勉强。他推着她靠近窗边，希望能让外面的生机透进来一点。
阳光洒在苏念的腿上。楼下，几个孩子在追逐嬉闹，清脆的笑声像玻璃珠一样滚上来。
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抬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二楼这扇窗。
当她的视线落在轮椅和苏念身上时，那目光瞬间变得复杂，掺杂着惊讶，好奇，
还有一丝让苏念如芒在背的怜悯。苏念猛地闭上眼，仿佛被那目光烫伤。
江屿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僵硬，一言不发地将轮椅推离了窗边。短暂的尝试再次以失败告终。
黄昏无声地降临。天空被点燃，从金黄过渡到橘红。这是大自然最慷慨的挥霍。
苏念怔怔地望着那片燃烧的云霞。记忆深处，一个地名毫无预兆地跳了出来。出事前几个月，
她和江屿挤在帐篷里，头挨着头看手机上的照片。她指着一张被晚霞染成粉紫色的山坡，
兴奋地说：“江屿，等这次回来，我们一定要去这里！云霞坡！名字都这么美，
日落一定绝了！”“云霞坡……”一个模糊的音节，从她干涩的唇间逸出，轻得像一阵风。
那声音里混杂着遥远过去的向往和如今沉甸甸的绝望。窗边正在整理药盒的江屿，
动作骤然停顿。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苏念的脸，捕捉到她眼中几乎被绝望吞噬殆尽的亮光。
那一点光，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疲惫的心湖里激起巨大涟漪。
他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撞了一下。江屿走到轮椅边，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
大手轻轻覆在她冰凉无力的手上。他看着她，眼神里是挣扎后的决然，
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撞进苏念死寂的世界：“念念，
我们去云霞坡看日落吧？”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吐出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我背你去。”决心已下，便是与现实的角力。
江屿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他查阅了大量资料，研究高位截瘫患者的背负方式，
在纸上反复勾画草图。最终，他决定在原有登山包骨架上进行改装，
增加稳固的支撑板和厚实的软垫，用坚韧的尼龙带编织成复杂的固定系统，
确保苏念的身体能被安全、稳固地贴合在他背上。“林医生，您看这样可行吗？
”江屿带着连夜赶制的简易背负支架图纸，敲开了林医生办公室的门。林医生扶了扶眼镜，
仔细审视着图纸，眉头微蹙：“小江，这太冒险了！苏念的身体情况，
长途颠簸、**改变、意外摔跤……任何一点闪失都是灾难性的！”“我知道风险，
”江屿的眼神异常坚定，“我会选最短、最平缓的路。只去云霞坡，离家不远。就这一次，
林医生。我必须带她出去一次。”他语气里的恳求和决绝，让林医生沉默了。最终，
医生叹了口气，
：监测血压心跳、严格控制时间、避免任何剧烈晃动、准备紧急药物、注意保暖……每一项，
江屿都认真记下。出发的日子选在一个晴朗的午后。
江屿先将改装好的支架牢牢绑缚在自己背上，然后走到苏念的轮椅前。他深吸一口气，
弯下腰，手臂小心翼翼地穿过她的腋下和膝弯。苏念的身体软绵绵的，
像失去了所有骨头的支撑。当江屿将她从轮椅上托离的那一瞬间，苏念竟感到一阵失重感。
身体陡然升高，视野骤然开阔。长久以来被天花板和墙壁框定的世界，
第一次以俯视的角度在她眼前展开。尼龙带被一条条仔细拉紧、扣牢，从肩部到腰际，
将她与他紧密地束缚在一起。苏念的头无力地垂靠在他的颈窝，
能闻到他皮肤上干净的皂角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汗意。她全身的重量，
毫无保留地压在了江屿身上。“别怕，念念。”江屿的声音从胸腔深处传来，
带着微微的震动。苏念试着想抬起手臂，回应他的只有指尖的微弱颤抖。第一步迈出。
江屿的脚步异常沉重，却带着稳定。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扎实。
苏念的身体随着他的步伐轻微地上下起伏、左右晃动。每一次颠簸，
都让她感受到他传递过来的力量和专注。轮椅被留在了单元门口，
像一个被遗弃的旧时代象征。小区里的路并不平坦。几个带着孩子回来的邻居迎面走来，
惊讶地停下脚步，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江屿和他背上的人形上。窃窃私语隐约传来。
苏念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江屿的颈窝，隔绝那些目光。江屿却仿佛毫无所觉，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苏念托得更稳些，目光坚定地只注视着前方，一步一步，
稳稳地走出了小区大门。当江屿终于踏上云霞坡最后一级台阶时，
整片天空燃烧着最后的辉煌。开阔的视野里，城市在远方铺展，
层峦叠嶂的山影在霞光中勾勒出温柔的轮廓。风毫无阻碍地吹拂过来，带着草木的清香。
江屿小心翼翼地走到一块平坦的大石旁，慢慢蹲下，让苏念能依靠着石头坐稳。
他解开束缚带，自己则脱力般坐在她身旁的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下颌滴落。
壮丽的景色撞入苏念的眼帘。她曾无数次在照片里、在想象中描摹过这一刻，
却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抵达。没有自由的奔跑，没有相拥的欢呼，只有身下的石头。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无声地砸在身前的石头上。是震撼？
是悲伤？是终于抵达的释然？还是更对命运不公的绝望？她分不清。江屿喘息稍定，侧过身，
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泪痕。他的手指因为脱力和紧张还在微微颤抖。“别哭，念念。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疲惫，却无比温柔，“以后，我背你去更多地方。”他看着她的眼睛，
那目光映着霞光，也映着她泪流满面的倒影。“我们说好的山河，慢慢看。”霞光渐暗，
暮色四合。远处城市的灯火亮起。苏念望着那片灯火，又看向身边男人。心底死寂的冰原，
似乎被沉重的承诺，撬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的风，悄然钻了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