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雪,我捡回一个冻僵的小乞丐。他成了我的影子,陪我读书习武,少年游。“阿瓷,
”他为我挡下恶犬撕咬,血染衣襟却咧嘴笑,“等我回来,配得上你。”十三年后,
他成了左将军,苏家却化为焦土。他猩红大氅扫过我,只冷冷的丢下一句:“收拾干净。
”1景和十七年,冬,大雪。朔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在汴京城上空肆意狂舞,
转眼间苏府的朱阁青檐已皓然一色。我裹着白狐毛边的银红斗篷,抱着鎏金小手炉,
踩着鹿皮小靴欢快的向后院跑去。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格外惬意。
刚过月洞门,眼角的余光便被柴房角落那团微微起伏,几乎被雪覆盖的“柴垛”引去了目光。
定睛一看,那不像柴垛,倒像……一个人?我慢慢走近,轻轻掸开落下的积雪。竟是个少年!
他衣衫褴褛,脸冻得青紫,嘴唇乌黑,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冰霜。只有胸膛尚有微弱的起伏,
证明他还活着。一只冻僵的手,死死攥着一块啃了一半、早已冻得梆硬的馊馒头。
那年我十岁,我们第一次相遇,仿佛就注定要接受命运与生死的指引。
他被父亲苏正清和家仆七手八脚地抬进了暖阁。娘亲亲自熬了浓浓的姜汤,
撬开他紧咬的牙关,一点点喂下去。我守在旁边,看着他灰白的脸上慢慢有了点生气,
才松了口气,可算是活过来了。他醒来时,已是第二日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
落在他的脸上。他惊慌的坐起身,戒备得打量着四周,扫过我好奇的脸庞时,
戒备才慢慢褪去。“你终于醒了,我叫苏瓷,这里是我家。
”我把一块桂花糖糕放在他的手心上。“我……我叫萧烬。”他的声音嘶哑干涩,
眼底却有一丝倔强。2自那以后,苏府的后院多了一个沉默的身影。萧烬平时不爱说话,
但是非常聪明,教给他的本事一学就会。父亲说他筋骨强健,根骨奇佳,
不仅让他同府里的护院习武,也让他同我一起识字明理。他学得极快,拳脚功夫一日千里,
书也读得通透,父亲时常捋须赞叹:“此子心志坚韧,非池中之物。”每当此时,
我都会看向他,露出赞赏的神色。他也会望向我,眼神变得明亮。父亲为了锻炼他,
让他时刻陪伴在我左右,保护我的周全。其实,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他就是我的影子,
我们每天都形影不离。春日,西府海棠开得如云似锦。我提着裙角在花树下追逐彩蝶。
他抱剑倚在不远处的廊柱下,看似闭目养神,眼睫却在蝶翼掠过我鬓边时,
不易察觉地颤动一下。我跑得气喘吁吁,懊恼得原地跺脚,这时一只石子弹出,扰动了蝴蝶,
精准的落入我的罗帕中。“阿烬!你真厉害!”我雀跃着,将扑腾的蝴蝶捧到他面前。
他抿着唇,耳根微红,只低低“嗯”了一声。夏日,太液池碧波荡漾。我们一起划船采莲。
小船行至藕花深处,我探身去采一支亭亭玉立的粉荷,船身猛地一晃!我惊呼着向后倒去,
腰间却被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四目相对,池水倒映着天光云影,
也映出彼此眼中瞬间的慌乱与悸动。他的掌心滚烫,我闻到了他身上阳光和汗水的干净气息,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荷香。他飞快地松开手,快速的摘下那支粉荷,递给我,
说:“以后危险的事情都让我来做。”我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和看向别处的侧脸,
接过荷花道:“谢谢阿烬,有你在真好。”秋日,后山的柿子树挂满了累累硕果。
我怂恿他:“阿烬,最高的那枝最甜!”他无奈地看我一眼,
身形却如猿猴般敏捷地攀上树梢。金红的柿子落下来,我手忙脚乱地用裙摆去接,兜了满怀。
他跳下来,额发微乱,沾了落叶,递给我一个最大最红的。我掰开,橘红的果肉流淌着蜜,
我踮起脚尖,不由分说地塞进他嘴里。他猝不及防,愣在原地,那总是紧抿的唇角,
终于有了一丝弧度。“甜吧?”“嗯。”冬日,暖阁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
我裹着厚厚的锦被,听他讲些从市井听来的志怪奇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少年特有的嗓音。
火光跳跃在他轮廓渐显英挺的侧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讲到惊险处,
我忍不住攥紧了他的衣袖。他停下,转头看我,眼底映着跳动的火焰,那目光深邃专注,
带着一种我那时尚不能完全理解的、沉甸甸的东西。窗外风雪呼啸,阁内却暖意融融,
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烤栗子的甜香,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那一刻的静谧与温暖,足以抵御世间所有严寒,
让我在今后的几年每每想起都会心生暖意。情愫如同藤蔓,在朝夕相处的点滴中悄然滋生,
缠绕疯长。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一次指尖不经意的触碰,便能令心跳失序。
3时间转眼到了我的十二岁,那年的春日午后,阳光好得晃眼。我悄悄溜出了府,
在后巷深处被几条饿得眼睛发绿的野狗堵住去路。涎水顺着森白的獠牙滴落,
低沉的咆哮声令人头皮发麻。我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砖墙,
退无可退。就在领头的恶犬龇着牙,后腿蹬地即将扑上来的瞬间!
一道迅捷如电的身影猛地从阴影里冲出!“滚开!”是萧烬!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
抓起地上半块青砖,狠狠砸向领头的恶犬!同时张开双臂,用他的身体,死死将我护在身后!
“呜嗷——!”青砖砸中了恶犬的鼻子,它吃痛狂吠,凶性大发,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
一口狠狠咬在萧烬挡在最前面的左臂上!鲜血瞬间迸溅,染红了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袖!
“啊!”萧烬痛得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但他咬紧牙关,
竟不后退,反而用受伤的手臂死死箍住那恶犬的脖颈,另一只手握拳,用尽全身力气,
狠狠砸向恶犬的腰眼!“砰!砰!砰!”沉闷的击打声伴随着恶犬凄厉的哀嚎!
另外几条野狗被他的狠劲震慑,一时竟不敢上前。终于,领头的恶犬呜咽着松了口,
夹着尾巴仓皇逃窜,其余野狗也一哄而散。危机解除,萧烬身体一晃,踉跄着向后倒去,
被我慌忙扶住。他左臂靠近肩膀的位置,衣衫破碎,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涌出,
瞬间染红了大片衣襟,滴落在青石板上,触目惊心!“阿烬!阿烬!”我吓得魂不附体,
眼泪汹涌而出,手忙脚乱地想用手帕去堵那可怕的伤口,可鲜血瞬间就将素白的手帕浸透。
剧痛让萧烬浑身都在发抖,冷汗混着血水滚落。可他看到我哭成个泪人,
竟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因为剧痛而断断续续,
颤抖得厉害:“阿……阿瓷……别……别哭……没事的……真的……”他想抬起手臂证明,
却牵动了伤口,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后面的话被生生噎了回去,只剩下急促的喘息。那一刻,
看着他强忍剧痛、苍白如纸却还要安慰我的脸,看着他衣服上刺目的鲜红,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心疼、恐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狠狠攫住了我的心。后来,
这道伤疤虽然愈合,却永远留下了一道深色的印记。每次他赤膊练功,
汗水流过那道狰狞的旧疤时,心口也跟着泛起一阵隐秘的抽痛和悸动。4时光荏苒。
少年抽枝拔节,少女亭亭玉立。那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愫,
在每一次不经意的对视、每一次指尖的轻触、每一次他默默替我挡开麻烦中,
如同窖藏的美酒,越发醇厚醉人。然而,平静终究被打破了。景和二十五年春,
京城募兵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鼓声震天,旌旗猎猎。
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气氛笼罩了汴京。萧烬一身崭新的靛蓝色粗布短打,
背着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包袱,站在苏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外。八年时光,
他已褪去少年的青涩,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凝着一股沉毅果决之气。
只是那双总是追随着我的深邃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暗潮——有不舍,有挣扎,
更有一种我那时无法理解的、近乎悲壮的决绝。我追了出去,
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沉甸甸的、绣着并蒂莲的荷包。
里面是我攒了许久的碎银子和几块娘亲亲手做的、他最爱吃的桂花糖。
“阿烬……”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呼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模糊了眼前人英挺的轮廓。他深深地看着我,目光一寸寸描摹过我的眉眼,
眼神里的复杂思绪令我不安。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轻轻拂过我脸颊上滚落的泪珠。那温热的触感,带着电流般的酥麻,让我浑身颤抖。
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克制,才没有更进一步。最终,那只手缓缓落下,
紧紧攥住了我递出的荷包,指节都泛了白。“阿瓷,”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如同被砂砾打磨过,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和难以言喻的沉重,“等我回来。”他顿了顿,
目光灼灼,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承诺,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地烙进我的心底:“等我……配得上你。”说罢,他猛地转身,再不回头。
大步流星地汇入那应征入伍、熙熙攘攘的人流。那挺直的、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的背影,
在春日略显刺眼的阳光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长街的尽头。那时我不懂他的决绝,
只是觉得他应该去完成他的心愿。5他离开的这些时日,我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收到他的书信,
虽然每次都很简短,但是我知道他是平安的。随着年岁的增长,
我也丧失了对儿时那些游戏的兴趣,开始帮助父亲打理一些公务,还会学习一些剑术。
我总觉得自己不能总是躲在别人的身后,让爱自己的人频频涉险。我也想保护自己爱的人!
五年的光景,在读信的漫长和忙碌的短暂中交替而过。足以让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
踩着尸山血海,爬到朝堂最年轻的左将军之位。捷报频传,萧烬的名字如同最耀眼的星辰,
闪耀在朝堂之上。他凯旋那日,全城轰动,万人空巷。朱雀大街两侧挤满了欢呼的百姓,
彩绸漫天飞舞,鼓乐喧天。我挤在汹涌的人潮中,远远望着那个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的身影。
金甲耀目,猩红的大氅在风中翻卷,如同燃烧的火焰。他面容冷峻,线条如刀削斧凿,
早已褪尽少年时期的青涩,那双曾盛满暖意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欢呼的人群,
带着久经沙场的铁血与疏离,如同俯瞰众生的神祇。那目光扫过我所在的方位,
没有丝毫停留,更无半分波澜,如同看一块路边的石头。我心头猛然一颤,如坠冰窟。
但随后安慰自己:“可能他只是没有看到我罢了。”可是,我们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见面。
我去将军府找他,他都不在府中;而他也再没有来苏府。八年情谊不过年少梦境,
终将是抵不过战功显赫换来的无上尊荣。父亲说他非池中之物,是啊,苏府太小了,
只能容下一个少年的八年。当初的承诺不过是一场应景的玩笑,当下我们都当真了,
只不过后来我放在心上五年,而他不过是当做一场官袍加身的前谣。只是我没想到,
我们还有相遇的那一天。这一天,是他衣锦还乡的数月后,一场滔天大火,
毫无征兆地吞噬了苏府。等我从城外庵堂祈福归来时,看到的只有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浓烟未散,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令人窒息的恐怖气味。所以,我终究还是保护不了,
我爱的人……我像疯了一样扑进滚烫的灰烬里,十指被灼得血肉模糊,指甲翻卷,
最终只在残梁断瓦下,找到了父亲半截焦黑的腰牌,和娘亲一只烧变了形的金镯。
直到一双沉重冰冷的军靴停在我面前。我抬起满是烟灰和泪痕的脸。是萧烬。
他穿着将军的明光铠,猩红的披风在焦黑的背景下刺目得如同流淌的鲜血。他身姿挺拔,
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张曾经对我绽放过最温暖的笑容、留下过最温柔触感的脸,
此刻覆着一层万年不化的寒冰,眼神漠然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的视线冷漠地扫过这片埋葬了我们所有至亲、所有欢笑、所有过往的焦土,
如同扫过一片无关紧要的垃圾场,没有丝毫停留,更无半分悲悯。然后,他薄唇微启,
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起伏,只对身后肃立的亲兵丢下四个字:“收拾干净。”说罢,
他再没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这废墟上一粒碍眼的烟尘。猩红的披风猛地一旋,
带起一股冰冷的风,他转身,大步离去。那猩红的背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
狠狠烙在我千疮百孔的心上,以至于让我无法发出质问的声音,痛得几乎窒息。
6官府匆匆结案,说是天干物燥,烛火引燃了库房堆积的绸缎,意外失火。我不信!
苏府防范严密,库房远离主院,这火,起得蹊跷,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冷酷的屠杀。
我身着素白的麻布孝服,泪水早已流干,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只剩下刻骨的冰冷和焚心的恨意。我要查清苏家灭门的真相,
我要让所有沾了我苏家鲜血的人,血债血偿!我散尽家财,打点关节,
用父亲生前最后一点人脉,把自己送进了以铁面著称的大理寺。
从最低微、最肮脏的殓房文书做起,忍着腐臭与恐惧,熬过无数个通宵达旦的日夜,查卷宗,
验尸骨,追踪一切与苏家有关的蛛丝马迹。终于,在众多人口失踪案件中,
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词——“长生丹”。然而,所有的线索,总在即将触及核心时,
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生生掐断。每当我的调查稍有进展,触碰到某些敏感的神经时,
总会遭遇无形的阻力。关键的证人会突然暴毙,重要的线索会离奇中断,
甚至我辛苦收集的、指向某些权贵的证据,也会在呈交之前不翼而飞!所有的蛛丝马迹,
若有若无地,都指向了那个如今手握重兵、位高权重的男人——萧烬!他每一次回京,
每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都像在提醒我曾经的荒唐和可笑。其实我本来对他抱有期待的,
我以为他有他的苦衷和难处,有他的迫不得已和言不由衷。尽管有人密告,苏府大火前夜,
曾见萧烬亲兵在附近出现;有人说,父亲生前最后一次上朝,
曾因某事与萧烬在宫门前激烈争执;更有人暗示,萧烬权势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