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曾是书香门第，一朝倾覆，爹娘含冤离世后，是竹马娶我过门，给了我一个栖身之所。
可他却因我，得罪了痴恋于他的当朝相国千金，被打断了一条腿。我心中有愧，
白日为人浣纱洗衣，夜里于灯下为人抄书，深夜还需强撑着精神做些针线活，
只为养活他和病榻上的公公。中秋佳节，公公撒手人寰，
我拿着连夜赶制的冬衣去相国府寻他。却见他行动自如，
温柔地为相国千金拭去嘴角的糕点屑。他的同窗好友高声调侃，“昭远，
你这戏要演到何年何月？那林书语对你情深似海，若知你如此骗她，怕不是要与你玉石俱焚？
”他神情瞬间冷漠，“她父亲害我全家被贬，前程尽毁，我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
让她好生伺候我，怎能算骗？”我如坠冰窟，心口剧痛到无法喘息。原来这一切，都非真意。
1我的视线被一层水雾笼罩，只能用手扶着雕花屏风，才不至于瘫软在地。此时，
顾晚情娇柔的嗓音悠悠传来。“沈昭远我可与你言明，说定了最多三年，
来年开春你若再不休妻，我便不再理你了。”话音刚落，沈昭远竟单膝点地，
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郑重呈上。满堂的喝彩与赞叹声要将屋宇震动。“昭远兄为求此簪，
可是三下江南，才求得那位玉雕宗师出手，为晚情**量身打造。”“林书语那个蠢妇，
还当个破布缝的护身符是宝贝，真是鄙陋不堪，不过也只配她那样的罪臣之女，
哈哈哈……”沈昭远语带宠溺笑道：“晚情自然值得世间至臻之物。
”顾晚情的闺中密友故意用尖细的声音问他：“你这些甜言蜜语，不会也对那个女人讲过吧？
不然她怎会心甘情愿为你和你那病鬼爹当牛做马。”他笑容微敛，“何至于此，
她爱我早已深入骨髓，只需我稍露和悦之色，她便恨不能将心剖出奉上，自甘为我摇尾乞怜。
”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讥笑声。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好了，今夜良辰美景，
莫要提那些败兴的人和事。”怀中的铜钱串突然滑落，我心头大骇，
转身便想逃离这片是非之地。不料衣袖被屏风的木刻倒刺挂住，发出一声轻微的撕裂声。
他身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立刻警觉地望来，快步走近。
他先是对着一位身着玄色王服的男子躬身行礼，口称“王爷”，接着便满面怒容地转向我。
“你是何人？怎敢在此处窥探！没看到府门前的告示吗，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还有你瞧瞧你这身穷酸衣衫，弄脏了这上好的地衣你赔得起吗？”“她并非有意。
”那玄衣男子出声制止，语气平淡，随即继续向内堂走去。管事怒气难消，
挥手叫来家丁要将我架出去。厅内明亮的灯火映出我此刻的窘迫。上个月绣坊的活计停了，
我未曾与沈昭远提及，每日只说外出为人帮佣，实则在码头给人缝补渔网。今夜雪落得紧，
可工钱给得足，我拼命赶工后跑回家中一趟，想为公公擦洗身子，途中还跌了一跤，
却发现他已没了气息。沈昭远的信一直没回，我慌乱中请来邻里帮忙，
自己则从城西一路奔波至此，屋内熏香暖炉的热气将我身上的雪水融化，衣衫湿冷黏腻。
“还不快滚！在此磨蹭什么！”我浑身脱力，家丁只轻轻一推，我便滚下了台阶，
两只手掌在粗糙的石地上磨破了皮，伤处混着雪水和泥沙，钻心地疼。
我看着指间那枚被他嘲讽为鄙陋的木戒指，想起他曾小心翼翼为我涂抹冻疮膏的模样，
一时悲从中来，又觉荒唐可笑，状若疯魔。指节早已因常年劳作而肿大，
戒指竟一时无法取下。就在这时，庭院中忽然有人高声吟诵。诗句华美，辞藻绚丽，
无一不是在描绘顾晚情的美貌与高贵，落款正是沈昭远。「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还有祝她生辰的贺词，两人的画像，以及各种亲昵的题字……文采风流，情意绵绵。
府内的赞叹声，大到足以清晰地飘入我的耳中。我仰着脖颈，直到发酸，眼眶再也承不住泪，
顺着脸颊淌入冰冷的发丝里。我抱着那件未送出的冬衣回到医馆，沈昭远的口信终于到了。
2去年他生辰，我当掉了母亲留下的最后一支金簪，为他换了一方上好的砚台，
他淘汰下来的旧砚台则由我来用。砚台的一角早已磕破，墨也磨不匀，我舍不得花钱置换，
一直将就着。我想将信使打发走，可那小厮将信放下便跑了，仿佛我身上有什么瘟疫。
“书语吾妻，见字如晤。昨夜遇一雅士，赏我才学，邀我至其府邸清谈，恐需数日方归，
勿念。家中之事，劳你费心。君子重诺，待我归家，定为你置办新衣，让你不再劳苦。
”是啊，真是劳苦。可这冬日的寒风再如何凌厉，也比不上我心间半分的凄冷。
“你爹他……”我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想告知他公公亡故的噩耗，
却听见远处街角传来顾晚情呼唤他的声音。他匆忙在信末添上一句“锁好门扉，早些安歇”，
便再无下文。我嘲弄地苦笑，你爹已经睡下了，再也无法醒来了。
公公从前是个极和善的老人，温厚慈祥，待我如亲生女儿。可自从缠绵病榻，便心性大变。
看我的眼神充满怨怼，会无端地摔东西，一次次打翻药碗、面盆，将痰唾到我的发间，
将污秽之物抹在我的衣上……沈昭远总是满怀愧疚与心疼地向我致歉，
安抚我说父亲是病痛折磨，神志不清了。我信了他的话，每当委屈到无以复加，
便拿出旧日的家书，回想公公曾对我的好。即便他再如何过分，再如何难以伺候，
他也是我夫君的父亲。我再苦再累，也从未有过弃他们于不顾的念头。这两年来，
我没有一夜能安眠，眼下的青黑早已成了抹不去的印记。一夕之间，幻梦破碎，
原来我只是戏台上那个自以为是、感动了自己的痴人。第二日，我将公公的牌位请回家中，
他在城外的温泉山庄里，陪着顾晚情赏雪。我从前忙到没有片刻空闲，如今却闲得发慌，
才想起清点旧物时，竟翻出了顾晚情的信。她曾托人找我代笔写过一首贺寿诗，
让我反复修改了十几次，才不情不愿地付了几个铜板。近一年来，沈昭远每次借口外出会友，
都是与她在一起。我看着那些信，眼泪又一次不听使唤地涌出。他要清高，要读书人的体面，
我便不能用铜臭玷污他的傲骨，但又时刻担忧他腿脚不便会出意外，一颗心总是悬在喉咙口，
直到他安然归家才肯放下。如今回想，何其荒谬。一个星期后，我咳疾加重，咳得撕心裂肺，
喝下一碗苦药后不知昏沉了多久。恍惚中，听到了院门开启和木杖点地的声响。
我勉力撑开眼皮，看到了沈昭远，他摸索着走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腕。“书语？你怎么病了？
为何这个时候还卧在床上？身子这般滚烫！”他满脸急切，要将我扶起，送我去医馆。
“你莫要再为银钱发愁，你看，这位贵人十分慷慨，怜我境遇，赠我名家画作一幅。
”我看着那卷装裱精美的画轴，心口一阵抽痛。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故作迷茫的眼睛，
演得真好，不愧是当年书院里最擅演说之人。“对了，爹呢？我方才在床上没摸到他？
是不是又送去医馆了？病得很重吗？”3“你且带我先去瞧瞧爹，难怪我这几日心神不宁。
你顺便也让大夫开副药，快些好起来才能照料爹。”我嗤笑一声。他一脸困惑，
皱着眉问我为何发笑。这时院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请问，沈公子可住在此处？
”是顾晚情的声音。沈昭远脸色瞬间一变，瘸着腿出去开门。
两人在门外压着声音交谈了片刻，他便引着顾晚情进来，
向我介绍：“这位便是我与你提过的顾**。她好心送我归家，又为爹买了些补品。
”顾晚情借着搀扶沈昭远的动作，亲密地挽着他的臂膀，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用挑衅的目光打量我。“这位是府上请来照料的仆妇吗？如何称呼？姐姐呢，不在家么？
”沈昭远露出为难又尴尬的神色，硬着头皮应道：“她……便是在下拙荆，林书语。
”她故作夸张地掩口惊呼，“哎呀，恕我眼拙。我听昭远兄说起，嫂嫂比他年长两岁，
没曾想竟是这般……沧桑。”是，沧桑。我偶遇过从前的邻家妹妹，她说若非我开口，
她根本不敢认我，两年光景，竟老了十岁。“对了嫂嫂，我家中有一小儿……”她说着，
手有意无意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他有些顽劣，偏就只听昭远兄的话，也最是亲近昭远兄。
我想请昭远兄到我府上做个西席，不知嫂嫂可否割爱？您尽管放心，
我定会把昭远兄照料得妥妥帖帖。”沈昭远的脸色愈发僵硬，在背后对她连连摆手，
示意她莫要再说。本以为早已痛到麻木的心，又被卷着冰棱的狂风席卷，原来还可以更痛。
他们有了孩子……沈昭远下了逐客令，请顾**先行回府，此事容他与我商议，
眼下我们急着去医馆。顾晚情立刻说她有马车，正好可以送我们。沈昭远正要推辞，
我沙哑着嗓子开口：“好啊，那便有劳顾**了。”我抱着装有牌位的布包坐在车夫旁边，
他们二人在车厢内。隐秘又张扬地依偎在一起，她还将头枕在他的肩上，说着耳语。
我眼未瞎，装瞎的人是他。“昭远兄你可有闻到？这车里似乎有股子怪味。”她皱起秀眉，
满脸厌恶，接着按着胸口作出欲呕之态。“好像……是嫂嫂身上传来的。
嫂嫂几日未曾沐浴了？你这般邋遢，能照顾好昭远兄吗？”沈昭远立刻命车夫停车。“书语，
你下去自己走过去，我们稍后在医馆门口汇合。”我转过头，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
扯出一个笑容，“沈昭远，你可知‘亏心’二字，笔画如何？”沈昭远直觉感到一丝异样，
但见顾晚情蹙眉掩鼻，自己脸上也挂不住。“林书语你莫要在此卖弄酸文，
休要坐了一回华车便不肯下去，你不知羞，我还知耻。”4他的刻薄之言，穿心透骨。
我默然地下了车。“把你那破烂包裹也一并拿走！”我动作一顿，
盯着他的眼睛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带了包裹，又怎知我未曾拿走？”他神情一滞，
顾晚情立刻替他辩解：“是我与昭远兄说的。这包裹也太寒酸了，都起了毛边。
嫂嫂哪日得空，不妨去我府中库房挑几个，反正我也用不完，放着也是蒙尘。”“别耽搁了，
快些。”沈昭远不耐地催促，“寒风灌进来，冻着晚……顾**了。
”他让车夫将那包裹扔了下来。一声脆响，里面的木牌碎裂了。我看着他们绝尘而去，
拾起布包，“是你儿子不要你的。”我没有去医馆，而是雇了一辆牛车去了城另一头的药铺，
抓了些药。顾晚情的丫鬟找到了我，送来一个锦盒，以及两句话。“我家**说，
听闻你身子不适，特送来安神汤。还说，她腹中孩儿金贵，有劳嫂嫂日后好生避让，
莫要因一身晦气冲撞了我们沈家的长孙。”沈昭远：“莫要胡思乱想，她算什么东西，
我心中唯你一人。况且孩儿怎能没有父亲？还难受吗……”我很难受，气血翻涌，胸口郁结，
四肢百骸一阵阵发冷，胃里翻江倒海。“温的。”一个男人的声音自身前响起，
递来一个粗瓷水杯，嗓音却听不出什么暖意。我一怔，是那位魏王殿下。“王爷！
”电光火石之间，在他转身欲走时，我抓住了他的袍角。“那日多谢殿下解围。
”……水没喝成，我再睁眼，已是在一间雅致的客房。裂开的牌位被放在了桌案上。
沈昭远派来的人在外面砸门。“你在何处？为何还未到医馆？”“爹呢？你若不来便罢，
告诉我爹在哪个病房。”“林书语！开门！你到底把我爹弄到哪里去了！”“你再装聋作哑，
我便要报官了！”……还未听完，客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沈昭远双目赤红地冲了进来。“爹在哪里？！”我问他：“你的腿，好了？”他眼神躲闪，
不敢看我，随即用一个荒唐的借口掩饰：“我寻你不见，心中焦急，不慎从山坡滚落，
竟阴差阳错地将腿骨撞正了。虽仍有痛感，但已能行走。”我皮笑肉不笑，
“那可真是要恭喜了。”这时顾晚情也跟了进来。“我便说让你无需担忧，
嫂嫂定然不会亏待了自己。全城最好的客栈，最上等的房间，
住一日便要寻常人家一月的嚼用。”沈昭远冷着脸来拽我下床，“不过是些风寒，
你怎会来此等地方？挥霍无度。”“快带我去找爹。你可为他请了人看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