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午后的阳光，像刚淬过火的钢铁，白得晃眼，也烫得灼人。
空气里浮动着南方城市特有的、掺了水汽的燥热，黏糊糊地糊在皮肤上。A大机械工程学院，
一栋灰扑扑、棱角分明的教学楼里，
巨大的制图室内弥漫着铅笔碎屑、汗水以及某种无言的绝望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
林枫把最后一点力气用在手腕上，铅笔尖在厚重的绘图纸上狠狠一戳，“啪”一声轻响，
细小的碳芯应声而断。
他低头看着自己奋战了一个多小时的成果——图纸上那个本该光滑流畅的齿轮轮廓，
此刻歪歪扭扭，活像被顽童踩了一脚的蜗牛壳。线条粗细不均，
几个关键尺寸标注得犹豫不决，仿佛它们自己也在怀疑存在的合理性。旁边，
一个更复杂的装配图正对他露出狰狞的獠牙。“这玩意儿……”他低声嘟囔，
声音带着点被图纸折磨后的沙哑，“比拆我家那台二十年的老拖拉机还费劲。
”前排传来室友王强压抑的、带着颤音的哀嚎：“老林，救命啊！这剖视图，
我怎么感觉剖的是我的脑子？”王强顶着一头被自己抓得如同鸟窝的乱发，
双眼无神地盯着图纸，像在凝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另一侧的赵海，
则是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干脆把下巴搁在冰凉的绘图板上，双眼放空，
喃喃自语：“齿轮……轴承……螺纹……它们认识我，
我不认识它们啊……”语气里充满了哲学层面的迷茫。
林枫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同样不怎么服帖的短发，短硬的发茬扎着掌心。讲台上，
……注意第三角投影法的应用……内螺纹的牙底线用细实线……”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
精准地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末梢。图纸上那些冰冷的线条、繁杂的标注符号，
此刻都扭曲、放大，汇聚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灰色泥沼，拖拽着他下沉。他需要氧气，
需要空间，需要立刻、马上离开这个能把人逼疯的图纸牢笼！“报告老师！
”林枫猛地举起手，声音突兀地盖过了老师平稳的声线，“我……肚子疼！特别疼！
”他适时地皱紧眉头，一只手用力按住小腹，努力在脸上挤出几分真实的痛苦。
制图老师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片，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了然和无奈，
在这群初尝工科“甜蜜”的大一新生脸上扫过，最终停在了林枫那“痛苦”的脸上。
几秒钟的沉默后，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算是默许。林枫如蒙大赦，
抓起桌上那本崭新的、几乎没翻过几页的《机械制图原理》，像只挣脱了牢笼的兔子，
飞快地窜出了令人窒息的制图室。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走廊里相对凉爽的空气涌来，
他长长地、贪婪地吸了一大口，仿佛刚从深水里浮上来。
教学楼内部如同一个巨大的钢铁迷宫。林枫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只想找个安静的角落，
让被图纸和线条塞满的脑子好好放空。七拐八绕，
远离了工科区域那种特有的机油与金属混合的“硬核”气息，空气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些。
不知不觉，他走到一栋外墙爬满常青藤的老楼前。这楼的气质与机械学院那边截然不同，
透着股旧书页和沉静时光的味道。一阵舒缓的钢琴旋律，像涓涓细流，
从一扇虚掩的门里流淌出来，轻轻拨弄着安静的空气。
林枫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被这乐声牵引过去。门缝里透出柔和的光线，还有隐约的人声。
他鬼使神差地凑近门缝，往里窥探。教室不大，却坐满了人，大多是女生。
讲台上没有冰冷的多媒体设备，只有一个穿着素雅米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她背对着门的方向，
身姿挺拔，一头柔顺的黑发瀑布般垂落肩头。她的声音透过门缝清晰地传来，清亮悦耳，
像山涧敲击石头的溪水。“……所以，在《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阳台会这一幕，
莎士比亚不仅仅是在写爱情，”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妙的穿透力，不高亢，
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他是在描绘一种极致的情感张力，
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宿命感。朱丽叶那句‘罗密欧啊，罗密欧！
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这绝不仅仅是少女的哀怨，
而是对姓氏枷锁最直接、最无力的控诉，
是整个悲剧漩涡的核心起点……”林枫听得有些发懵。罗密欧？朱丽叶？宿命感？
这些词句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朦胧又陌生。他本能地想转身离开这个“非我族类”的领域，
脚步却像被什么钉住了。女孩转过身，开始在白板上写板书。侧脸线条优美而清晰，
鼻梁挺直，长长的睫毛随着她写字的动作微微颤动。阳光透过窗户，
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光。林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竟忘了挪开。
教室里异常安静，只有她粉笔划过板面的沙沙声和她清泉般的声音在流淌。
“……再看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女孩放下粉笔，转过身，面向大家，
脸上带着一种沉浸在艺术世界中的专注神采，“那抹神秘的微笑，
几个世纪以来引发了无数解读。它是温柔？是哀伤？是洞悉世事的超然？
还是艺术家运用光影和人体解剖学知识创造出的视觉魔术？这种永恒的未解之谜，
正是艺术最迷人的魅力所在……”“蒙娜丽莎的微笑？”林枫脑子里那根属于工科的弦，
在听到这个熟悉名字的瞬间，“铮”地一声，自动接驳上了！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起了上学期工程力学课上，
教授展示过的一张达芬奇手稿——一张复杂精密的齿轮传动结构草图。“神秘微笑？
未解之谜？”一个念头如同脱缰的野马，猛地撞开他理性思考的大门，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技术流”自信冲口而出，
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洪亮清晰：“什么神秘微笑啊？
那不就是典型的咬合传动系统故障导致的微表情失控吗？你们看她嘴角那个弧度，
还有面部肌肉的僵硬感！明显是齿轮组啮合精度不够，或者传动轴心偏移，
动力输出不稳定引起的间歇性卡顿！”轰——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前一秒还沉浸在艺术玄妙中的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门口。那目光里有惊愕，有茫然，
有难以置信，更多的是一种“这货是从哪个异次元蹦出来的”巨大问号。空气凝固了，
连那轻柔的钢琴背景音似乎都尴尬地停了下来。讲台上，穿着米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苏晓，
脸上的专注瞬间冻结。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如同两束探照灯，
拿着《机械制图原理》、脸上带着某种“我终于破解了世纪之谜”般得意神情的闯入者身上。
她的眉头先是困惑地蹙起，似乎在努力理解刚才听到的那一串外星语言。随即，
那困惑如同潮水般退去，被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荒谬感和被冒犯的怒火取代。
白皙的脸颊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迅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她深吸一口气，
胸膛微微起伏，试图压下那股直冲头顶的荒谬感。再开口时，
那清泉般的声音里已经淬上了冰碴，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冰面上：“你……懂艺术？
”她微微歪了歪头，黑亮的眼眸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好笑和愠怒的光芒，
唇角甚至勾起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那麻烦这位‘专家’，用你引以为傲的牛顿第三定律，
给我现场创作一首十四行诗？或者用伯努利方程，
分析一下米开朗基罗《大卫》雕像的流体动力学美感？”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
先是角落里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噗嗤”声，接着是低低的哄笑，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开。
几十道目光在林枫和苏晓之间来回扫射，充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林枫脸上的“破解谜题”式得意，瞬间被冻住了。他张了张嘴，
感觉喉咙像是被一团晒干的图纸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牛顿第三定律写诗？
伯努利方程分析大卫？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脑子里的齿轮组彻底卡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苏晓那冰锥似的目光和周围压抑的哄笑声，形成一股强大的斥力场，把他猛地推出了门外。
砰！教室门在他身后被用力带上，隔绝了里面那片让他无地自容的“文艺海洋”，
也隔绝了苏晓那最后一道冰冷审视的目光。林枫靠在冰凉的走廊墙壁上，
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耳朵里嗡嗡作响，
全是刚才苏晓那句带着冰碴子的反问和教室里压抑的哄笑。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本崭新的《机械制图原理》，封面反射着走廊顶灯冰冷的光，
像在无声地嘲笑他刚才的愚蠢。图纸没画明白，还跑到人家地盘上大放厥词，
丢人丢到了姥姥家……林枫懊恼地一拳砸在自己脑门上。“林枫！你小子跑哪去了？
制图老师脸都黑成锅底了！”王强的大嗓门像破锣一样在楼梯口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你丫的‘肚子疼’遁得真及时！老赵画剖视图，差点真把自己脑子剖开看看结构了！
”林枫抬起头，看到王强和赵海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两人脸上都带着刚从“图纸地狱”爬出来的虚脱感。赵海更是眼神涣散，
嘴里还无意识地念叨着“剖面线……方向……”“别提了，”林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把刚才那丢人现眼的一幕强行从脑子里甩出去，“比画图还糟心。赶紧回宿舍，
我需要躺平回血。”推开307宿舍厚重的、漆皮斑驳的木门，
的、混合着汗味、泡面汤料包、未洗的球袜以及某种陈旧木家具气息的“男人味”扑面而来。
这味道对此刻身心俱疲的林枫来说，竟意外地有种“回家”的安全感。
宿舍里唯一整洁的区域属于李哲——宿舍长兼学霸担当。他正端坐在书桌前，
鼻梁上架着标志性的黑框眼镜，台灯的光线将他专注的侧脸映照得一丝不苟。
他面前的电路板像一块微型城市，焊锡丝如同精细的银色藤蔓，
随着他手中电烙铁精准而稳定的移动，在元件引脚间优雅地蔓延、凝固，
空气中弥漫着松香特有的焦甜气味。“哟，英雄回来了？”李哲头也没抬，声音平静无波，
带着他一贯的精准描述，“制图老师在你空位旁边转悠了三圈，
脸色变化趋势符合二次函数图像，顶点在愤怒值最大处。你最好祈祷下节课交图时，
你的作品能展现出斐波那契数列般的美感。”“别提了李大学霸，
”王强把自己像一袋水泥似的摔进他那张嘎吱作响的电脑椅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
“老林今天可出息了！跑去人家文学院的场子踢馆，
把人家女神气得差点当场给他来个‘艺术批判’！”赵海也瘫在自己的下铺，
有气无力地补充：“是啊，说什么蒙娜丽莎是……是齿轮卡了？我的天，老林，
你脑子里的图纸是不是还没清空啊？”李哲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电烙铁，
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转向林枫，带着一丝探究：“文学院？苏晓？”“你怎么知道？
”林枫一愣，随即想起李哲号称“A大人形数据库”的外号。“气质清冷，
中文系辩论队主力，校刊文艺版块主编，传闻追求者能绕图书馆排两圈，
但至今无人成功近身。”李哲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得像在念实验报告，“你撞她枪口上了？
以你的艺术素养，能活着回来算她今天心情指数在正态分布的安全区间。
”王强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眼睛贼亮：“啥？苏晓？！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中文系女神？
老林你可以啊！不声不响搞这么大动静？快说快说，细节呢？女神骂你没？”“骂？
”赵海也来了精神，一骨碌坐起来，“我看老林这表情，
像是被女神用十四行诗进行了降维打击！”宿舍里瞬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王强和赵海你一言我一语，把刚才林枫的窘态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
重点渲染了苏晓那句“牛顿第三定律写十四行诗”的绝杀。李哲虽然没笑出声，
但嘴角那抹抑制不住的、几乎要破坏他学霸严肃人设的弧度，暴露了一切。
林枫被他们闹得面红耳赤，抓起枕头就朝笑得最猖狂的王强砸过去：“滚滚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