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三年四月初八。
秦暖跪在太医院偏厅的青砖地上，指尖沾着捣药时蹭上的朱砂粉，正将最后一包雄黄粉系上红绳。
“秦丫头，把这些送到御药局去。”
陈太医擦了擦汗：“端阳节用的驱疫香囊，太后娘娘指名要你父亲调的方子。”
“我爹去给太后请脉了。”
她仰起脸，两个歪歪扭扭的包子髻随着动作晃了晃：“我这就去送。”
红袖急得直拽她袖子：“姑娘！老爷说了请完脉要直接回府的，再耽搁天就黑了！”
“怕什么？”
秦暖把药包塞进藤箱，顺手从案上顺了块茯苓糕：“御药局的周公公最爱听我讲民间药方，说不定还能讨些新到的血藤回来。”
她蹦出门时没注意，一块绣着歪歪扭扭"暖"字的帕子从袖袋滑落，正掉在陈太医刚晒好的当归堆上。
暮色将倾时，秦暖才从御药局脱身。
“走小路！”
她拎着空药箱拐进御花园西角门。
春雨初歇，青石板上浮着层水光，倒映出她杏色衫子上晃动的花影。
突然，“咔”一声。
绣鞋踩上湿滑的苔藓，秦暖整个人向前扑去。
药箱“砰”地砸在石阶上，盖子震开，《本草备要》第三卷滑进芍药丛。
“嘶。”
她撑起身，掌心被花枝划出几道红痕。
正要捡书，忽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拾起了医书。
玄色袖口绣着银丝云纹，再往上，是悬在腰间的鎏金鱼袋。
秦暖的呼吸凝滞了。
“姑娘可要帮忙？”
那声音像浸在冰泉里的玉石。
她抬头，逆着暮光看见一张清冷如雪的脸。
眉如墨画，眸似寒星，薄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
竟是当朝首辅沈砚卿。
“多、多谢大人。”
她慌忙要跪，却被那卷医书虚虚托住手肘。
书脊抵在她腕间，触感微凉。
秦暖突然注意到他虎口有道新鲜的刀伤，边缘还沾着些黄褐色粉末，像是切割药材时蹭上的血藤末。
“秦太医之女？”
她一怔：“大人如何认得？”
“沈大人！”
远处传来急促脚步声：“北疆八百里加急！”
紫袍翻飞间，秦暖没等到回答，那人已转身离去。
她呆跪在原地，直到红袖哭着找来，才发觉自己竟一直攥着那本《本草备要》走神。
秦暖顶着两个更歪歪扭扭的发髻回府，脑中一直在想着堂堂首辅大人，为何会在宫中沾染上血藤粉末？
沈府。
沈砚卿站在窗前，指尖摩挲着一方皱巴巴的绣帕。
帕角歪扭的“暖”字旁，还沾着几点朱砂和当归屑。
正是秦暖遗失的那方手帕。
“查清了？”
青竹单膝跪地：“秦暖，年十九，秦太医的独女。”
“每月十五在城南义诊，最怕苦药，嗜甜食，尤爱西街茯苓糕。”
“永昌十年起随父入宫献药，在太医院当药童。”
“够了。”
案上宣纸随风铺开，墨笔勾勒出一个小女孩的轮廓。
杏眼圆腮，蹲在朱红廊柱下捣药，两个歪歪扭扭的包子髻上沾着芍药花粉。
窗外雨打芭蕉，沈砚卿突然搁笔。
“端阳节前完婚。”
他音色冷清，却将绣帕按在心口：“去告诉陛下，臣...”
求之不得。
四月初十，艳阳高照。
秦家正厅香案前，秦暖跪得膝盖发麻。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像隔了层纱：
“.....着赐婚首辅沈砚卿，择端阳节前完婚......”
“端阳节？”她下意识抬头。
太监笑得意味深长：“沈大人特意求的日子，说是应景。”
秦暖眼前突然闪过御花园那丛芍药，闪过那人虎口沾着的血藤末。
“姑娘接旨呀！”红袖急得拽她衣角。
她俯身叩首，只觉得一切都恍惚得很。
“爹？娘？”
秦父先是扶起自家夫人，旋即苦笑了一声，摇头道：“为父亦不知。”
他只是太医院一个普通的御医，跟当朝首辅并无任何交集，两家家世更是云泥之别。
秦父和秦母两人对视一眼，实在是想不通，他们秦家有什么利可图。
也不怪他们这样想，京城里想嫁给沈砚卿的姑娘能排队排到城门外。
这等好事，怎么就落到他们家暖暖身上了呢。
这所有人都觉得是好事的事，对秦暖来说，却是晴天霹雳。
“可女儿我，我不认识首辅大人呀。”
“娘不是说过，两人相识相知才能相守相伴嘛？”
秦暖晃了晃脑袋，托着腮：“那我与首辅大人要如何相处呀？”
“哎！不对！”
“前两日在宫中我遇见了首辅大人，该不会是那天首辅大人就对我一见钟情了吧？”
秦暖突然拍了一下大腿，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话本子，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你又偷看那些话本子了？”
秦母用指尖点了点秦暖的额心，佯装生气问道。
“哎呀，娘～”
秦暖拉长语调又拼命朝秦父使眼色，那意思就是：快救救我，爹。
“夫人，眼下还是先请个嬷嬷来教教暖暖管家之道吧。”
秦父瞪了秦暖一眼，哄着自家夫人，岔开话题：“圣旨已下，暖暖也接了旨。”
“那首辅大人风评极好，不曾听说有什么妾室通房，沈家后院也是简单明了，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是啊，也只能如此了。”
“那我还能跟着爹进宫献药吗？”秦暖问道。
秦父沉默了，以秦暖日后首辅夫人的身份，哪里还能做这些事情。
“那我在家中做药膳侍奉长辈，总不会有错了吧？”
“暖暖还是和你日后的夫君商量去吧。”
秦母无语，女儿跟丈夫一样，都喜欢一头扎进药材里……
她那手闻名江南的刺绣，女儿竟半分真传都没有学到…
鸳鸯戏水都能绣成鸭子溺水，无救…
“不对！”
秦父突然大喊一声，焦急问道：“暖暖怎么没提起过你碰见了首辅大人？”
“哎哟爹，你吓到暖暖了啊。”
秦暖拍了拍心口，一脸无辜地回道：“爹你也没问呀！”
“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秦父甩了甩手，多想无益。
秦暖晃着脑袋挤进秦父秦母中间，笑意吟吟。
“不过首辅大人当真长得极好，这门亲事，倒是不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