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静——!”
三管事萧德尖利如寒枭的嗓音破开喧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冷水浇进了滚油里。祭坛下方鼎沸的人声瞬间被掐住,狂笑、鄙夷、亢奋的鼓噪仿佛被无形的闸门截断。死寂重新笼罩祭坛,但这死寂中翻涌着一种更黏稠、更让人窒息的东西——酝酿到顶点的血腥渴望和刻毒的好奇。
上千道目光汇聚,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向祭坛中心的萧烬。他单膝跪在冰冷刺骨的石面上,额头上被强行撞出的伤口还在缓慢地往外渗出温热粘稠的血,混合着汗水、泥尘,模糊了他的半张脸,淌进眼角,带来持续的刺痛。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脖颈间冰冷的铁链更深地嵌入皮肉,肺叶里挤满了祭坛独有的那股混合着陈血、劣质檀香和金属锈蚀的窒息气味。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是那两个剜骨人。从头到脚包裹在暗血红色符咒短袍里的剜骨人,如同两道没有重量的幽魂,已经悄无声息地围拢到他身前一步之遥。捧盘者依旧双手平托着那个盖着厚重黑麻布的长方形木盘,稳稳当当地停在距离萧烬染血的胸口不足一尺的地方。黑布沉沉下坠,边缘随着他的站立纹丝不动,压抑得像一座小小的坟墓。另一个剜骨人,此刻微微倾身,如同准备开启墓穴的掘墓人,伸出了他那双枯瘦、戴着同色皮手套的手。
那双手动作精准而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死寂感,捏住了麻布盘盖的一角,缓缓地向上揭开。
嗤啦——
粗糙的黑麻布摩擦着木盘边缘,发出轻而滞涩的声音。仿佛掀开的不是布料,而是封印着某种不详怪物的结界。
盘中之物终于显露。
祭坛边巨大血烛的火焰陡然爆开一朵炽热的烛花,噼啪作响,猛然蹿高的光线瞬间撕裂了盘盖掀开时带起的微弱阴影,将那把刀的每一寸轮廓、每一丝纹理都**裸地暴露在血月与火光共同制造的、近乎妖异的光明之下!
那不是普通的刀。
寒光!那是所有看清它的生灵脑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本能的感受。
刀刃的形态犹如一轮被强行弯折、固定成型的新月,更似某种凶禽俯冲时那弯曲至极限、充满穿透力的锋利喙尖。流畅至极的弧度仿佛在无声地切割着空气,闪烁着一种冰冷到骨子里、非金非石的深邃幽蓝光泽。在血月那浓厚的、仿佛滴得出血来的光晕和剧烈跳跃的烛火映照下,这把诡异兵刃的整个质感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液态金属般沉凝的流动感。
它的表面,绝非光滑如镜!
密布!整个刀身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肌理,从那绝对尖锐、寒芒一点汇聚的刃尖开始,无数道极其细微却无比复杂的立体螺旋纹理,如同一圈圈扩散开的、被瞬间冻结的涡旋水波,层层叠叠,由内向外、由深到浅地蔓延至宽阔厚实的刀背。越是靠近那令人不寒而栗的锋刃,那些螺旋便越加繁复,沟壑越深越细密,恍如无数扭曲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就在刃尖下三寸有余的刀身主体区域,这些幽邃诡秘的螺旋纹理被一个突兀的存在骤然打断。
那是一个烙印。
一团仿佛用熔化的、暗沉如凝固淤血的暗金色金属,“焊死”或者说是“烙印”在冰冷的蓝灰色刀体深处的印记!
它酷似一只……
一只冷酷到极致的眼睛!
一只来自无尽虚空、带着俯视蝼蚁般冰冷意志的独眼!
它并非简单的图案。
九重。
整整九重粗细不一、彼此精密嵌套的暗金色圆环,构成了这只“眼睛”最基本、最牢固也最冷酷的框架。每一道圆环都仿佛代表着一层无情的筛选规则。在这些环套环的禁锢之内,密密麻麻、细若蚊蚋却锐利如荆棘丛林的短促刻线,如同无数细小的尖刺,布满了环与环之间的间隙和环面的空隙,填充着眼睑内壁般细密的空间,透出令人窒息的禁锢与压抑感。在最内层,九道比头发丝更细、但边缘打磨得异常锐利如冰棱的暗金刻线,如同撕裂一切的意志具现,从最核心的那个深不见底、仿佛黑洞般的小点,笔直地、冰冷地、放射状地穿刺出来!这九道线贯穿了那数层圆环,直抵整个烙印结构的边缘,将这个如同深渊之眸般的存在死死地固定在刀身之上。
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枚巨大烙印最外围的边缘。
在那里,并非光滑终止。而是若有若无地,凸起着一圈极其细微、细碎如同古老荆棘倒刺般的尖锐齿轮轮廓!这一圈凸起的暗金荆棘轮廓,在跳动的血色烛光和头顶庞大血月的妖异照射下,竟隐隐流动着一层更加幽暗却无比刺目的……血光!
那血光不是反射,更像是从烙印内部沟壑深处缓缓渗透出来的诅咒。
这印记仿佛是活物。它牢牢地钉在幽蓝如暗夜极寒冰渊的刀身之上,像一枚强行打下的烙印,更像一只半睡半醒、随时会睁开的、冰冷无情的竖瞳!那外围轮转流动的血色荆棘轮廓,便是这眼眸外眦渗出的血泪!
“嘶——”
此起彼伏的、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如同无数条阴冷的蛇,瞬间在死寂的祭坛下人群中钻出。前排几个靠得近的汉子,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了一下,脸色煞白,眼神里溢满了纯粹的恐惧。那股寒气仿佛真的从那把刀上渗出来,顺着脚下的石板,丝丝缕缕地爬上脊骨。
那托盘的剜骨人却浑然无觉。他双手稳稳托举木盘,如同举着神龛。刀尖所指,赫然便是萧烬低垂、沾满血污泥尘的胸膛!刀身上的血荆棘光轮和螺旋纹路在光影下流转,如同活物在呼吸。另一名剜骨人上前一小步,他那枯瘦的手抬起,似乎要再次拿起盘里那柄银匕,完成刚才未尽的仪式前奏。
**嗡——**
就在此时,萧烬胸腔内如同引爆了一颗无声的惊雷!那股冰冷、粘稠、带着浓郁血腥的记忆洪流,比剜骨刀的锋芒更锐利地戳穿了他竭力维持的麻木外壳!
不是错觉!不是幻觉!
那徽记!
三年前!萧氏后院荒芜破败的杂院外,那个暴雨如注、电闪雷鸣的夜晚!雷光像惨白的巨叉撕裂浓墨般的雨幕,瞬间照亮院墙上那半个被暴力砸穿的破洞!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萧烬年轻的脸颊,他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却又被一种灭顶的恐惧死死钉在原地。借着那一闪即逝的惨白电光,他看见了!
就在破洞口泥泞的残垣断壁上,挂着一小块被撕扯下来的、已经被血水彻底浸透的粗糙麻布碎片。那血,是母亲的!是被凶手残暴撕扯时留下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麻布,却冲不淡那片浓重的黑红。就在那巴掌大小的、湿漉漉紧紧贴在石壁上的麻布碎片边缘……
就在那边缘!
一个残缺不全、却被萧烬的眼睛死死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标记!
一只……仅有半个的、冰冷竖瞳的轮廓!
暗金的圆环只剩半边,断裂处是被蛮力撕扯开的不规则毛边,刻线模糊但尖利依旧,最外围那圈细微的、象征着荆棘利齿的轮廓——虽然只有一小片模糊的暗金色凸起弧线,却在那绝望的雷光下,诡异地反射出一线同样冰冷刺目的、令人心脏骤停的血光!
“烬儿!跑!别回头——啊啊啊啊!!”
母亲凄厉得变了调的嘶喊声,夹杂在震耳欲聋的雷鸣和倾盆暴雨之中,被生生截断!如同那把无形的刀,此刻再次劈开了他的颅骨,将三年前的绝望和疯狂尖叫硬生生塞回他脑子里!
嗡鸣在耳畔持续炸响。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地旋转、扭曲。祭坛边缘熊熊燃烧的血色巨烛,萧德那阴鸷刻薄的脸,王石手上铁链的冰冷触感,坛下那上千张写满恶意、扭曲亢奋的面孔……一切都糊成了一片晃动的、令人作呕的光斑。唯有托盘上那把近在咫尺、对着他胸膛的诡异刀刃上,那枚完整的、流转着血荆棘光芒的冰冷独眼徽记,在混乱的旋涡中心,无比清晰、无比巨大!那冰冷的眼眸,无声地睁开了,直勾勾地盯进他的灵魂深处!
一股冰冷刺骨的恐惧,混杂着滔天的恨意,如同冻结的岩浆,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随即又在心脏深处猛烈地炸开!那烧灼了整整三年的愤怒和屈辱,在此刻找到了最鲜明的具象——就是这把刀!就是这个徽记!它们夺走了母亲!如今又要夺走他赖以生存的根基!
“不……”一个滚烫、嘶哑,饱含着无尽绝望、愤怒和不甘的单音,从萧烬被铁链勒得近乎痉挛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声音很轻,却像一滴滚油落进冰水里。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岩浆即将冲破地壳的狂暴力量在寻找宣泄口!
这低微的抗拒,如同火星溅入油锅。
“哦?”一个冰锥般刺骨的声音,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轻蔑与毫不掩饰的恶意,从居高临下的萧辰口中吐出。
他一直好整以暇地立在稍后方数步的位置,仿佛在欣赏笼中困兽最后徒劳的挣扎。那双继承自萧氏大族、线条完美的丹凤眼中,清晰地倒映着萧烬此刻的狼狈,以及那双血污之下、此刻爆发出强烈恨意的眼睛。那恨意如同实质的火焰,却只换来萧辰唇角更深的、几乎形成一道锋锐刻痕的笑意。那笑容里有掌控生死的冰冷快意,有对萧烬这份仇恨如同看垂死蝼蚁般的不屑一顾。
“不?”萧辰的尾音危险地上扬,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残忍的怜悯,清晰地穿透短暂的寂静,“怎么?事到临头,我们萧家的‘大少爷’,倒是有骨气了?还是说……”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萧烬深埋眼底那巨大的、几乎要凝固的恐惧漩涡,“终于想起来,你这条废得不能再废的贱命,连同你那点‘0.1%’的卑贱残渣……究竟是谁大发慈悲让你苟活至今的了?”
他的话音不高,却字字如毒刃,精准无比地剐割着萧烬仅存的尊严,更要刺破那份掩藏在恨意之下、源于血脉深处对那个残破印记最原始、最深切的恐惧之源!
另一名剜骨人仿佛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枯槁的手,已然稳定地再次伸向木盘中那柄闪着寒芒的银匕。
托盘上,正对着萧烬心口的剜骨刀,仿佛感应到了他翻腾的恨意与恐惧,那外围烙印的血荆棘轮廓上,流动的血光倏地一闪,刺目的亮度让坛下前排几个死死盯着看的人猝不及防地闭了闭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