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龙无首?”“水至清。”船夫幽幽看了我两眼,一撑船篙。入夜的水巷格外宁静,
小船七拐八拐的进到一个桥洞里,在这桥洞中又行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叫我见到了鬼市。
这是上京的黑市,据说有卖活胎、鲛珠、佛舍利,没有找不到,只有想不到。此次前来,
我只是为寻找一个答案,一件事情的真相。鬼市与寻常市井并无太大区别,除了是在夜晚,
除了没人吆喝。一路上,我尝试问路多次,都被无情的无视了,
当我正怀疑着是不是旁人都看不到我,一个小男孩不由分说的揪住我的衣角:“大哥哥,
随我来。”男孩把我带到了一个灰蒙蒙的帐子前,往帐门边一站。“鬼婆在里面?
”男孩不语,但那双眼睛所透露出的信息大概是叫我进去。我咽了口唾沫,
拨开帐门走了进去。上一回见到鬼婆,已经是许多年前了,那时候的鬼婆已经白发苍苍,
今日一见仍旧是白发苍苍,样貌与记忆中并无太大变化。我本想寒暄几句,
没想到鬼婆竟开门见山:“你是来问那条鱼的事吧?”我哑然。“孩子,你难道不知,
它已经死了吗?”鬼婆的声音仍是那么平静。我望着那昏昏曳曳的烛火,
恍惚间意识像是回到了那些年。那些再也回不去的韶华年。1/那时候,李桓十三,
被封为周亲王世子,而我,是陪伴他长大的心腹。李桓身边还有一位心腹,那是九岁的香苓,
一身天青色的袄子,乌黑的头发梳得规规矩矩。香苓总是安安静静的,该她说的一字不漏,
不该说的一字不多,在我看来她是老实本分,李桓却说她是一等一的聪明伶俐。
初来府上的那日,李桓问她:“为何叫香苓?”香苓低着头:“奴婢出生那日,
娘去药铺抓药,头两种是是香薷和茯苓。”李桓笑了笑:“我从未见过我娘,
也不知这‘桓’字从何而来。”“桓桓于征,狄彼东南。”李桓与我同时愣了一愣。
李桓回道:“济济多士,克广德心,甚好,甚好。”过了会,声音沉下些:“只是此话,
今后不要再讲。”香苓说是,头颔得更低了,从那往后,再没背过古书中的一字一句。
李桓的生母,我虽没见过,却早有耳闻。周王世子的生母是个绝代美人,
这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实也不需要亲眼目睹,凡是见过周王世子的模样,
基本就能想象出他母亲该是如何一貌倾城:浓烈的眉,微挑的眼,眸光却淡得出尘,
好似一方大湖上水烟轻拂。有次,李桓不在,我偷了笔墨,
让香苓照着李桓的模样勾勒出他母亲。起初香苓不肯,被我苦苦劝说,
又拿亲手做的竹蜻蜓诱惑,才勉强答应画几笔。香苓手真巧啊,区区几笔就勾出了神貌,
我看的嘴都忘了合上,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响动。我俩一吓,香苓反应极快,
将那画揉成纸团背在身后,刚好李桓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李桓刚从书堂回来,
手中还捧着几本厚厚重重的古籍,我忙上前去接,他一转身不给我,作出怒意:“好啊,
你俩背着我——”李桓将书册拍在桌上,指着我俩的鼻子:“说,偷偷摸摸写什么,
该不会是骂我的话吧?”还未等我俩作答,冲上来就抢,香苓转身就跑,
我在中间拦着跟只老母鸡似的。眼看着就要给李桓抢过去了,香苓往我的方向一抛,
可她抛得高了,我却不争气的没长那么高,纸团从我头顶飞过,落在了我身后的地上,
轱辘轱辘滚到门口,滚到了一只白皙的掌心上。太子李玄祯直起身,将纸团在手中掂了掂,
问道:“这是什么?”2/“没想到世子府上这么热闹。”大唐太子李玄祯,
体格虽不及李桓健壮,但毫不输气势。“他们不懂事,画我的像,我正要罚他们。
”李桓答道,站在我俩身前,好似一堵高高的城墙。
李玄祯扫了一眼摊开在桌上、皱皱巴巴的美人像,眼中闪过一瞬道不明的凌光,
但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是我二弟,有人欺负你,我自然要为你出头。”其实,
李玄祯不过是比李桓大了两个时辰而已。我正为主子被喊“弟弟”这事打抱不平,
忽然李玄祯呵道:“谁画的,跪下!”我还没作反应,身旁“咚”的一声,
香苓跪得是那么干脆,给我耳膜都震疼了。我分明看见李桓眉头蹙了蹙。
李玄祯问香苓:“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错?”香苓不语。我刚想回话,被李桓用眼神制止了。
“罚抄《女戒》十遍,跪着抄。”李玄祯那双眉目随即杀向我的方向,“你,去拿纸笔。
”我悄悄看了眼李桓,见他双唇紧抿,没什么表态,权当是默认了,忙进屋捧了纸笔出来,
只不过周王世子府没有《女戒》,还得管别院的嬷嬷讨一下。我出来时,
见李桓藏在身侧的拳头已经拧出青筋了。不知是不是眼瞎,竟瞄见李玄祯嘴角向上扬了扬。
而他俩之间,头都不敢抬一下的香苓,活像猎场上被猎狗双双围困的小奶兔子。难不成,
太子殿下要香苓就跪在这里抄?香苓刚刚那一跪,膝盖准跪肿了,现在还要跪着抄《女戒》,
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这边李桓又一句话不说,我捧着一大堆纸,可真是太难了!
李玄祯大概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呸,当我没说。总之他看了我两眼,道:“纸笔丢出去。
”又对香苓说:“外边跪着,抄不完不许起来。”这大概是我奴才生涯中最奴才的一天,
我恨我自己没比香苓先跪到地上,我更恨自己竟然暗搓搓的庆幸跪的不是自己!终于,
我的天啊终于,李桓发话了:“我的人,我来罚。”我看见香苓身子抖了一抖,
还以为她是激动的。然而听到下面的话,我不自觉一哆嗦。“行,你的人。
”李玄祯冷笑了一声,“看来东宫的法子不适合周王府,是本王多事了。”说完就走了,
再没多看我们一眼,我这才发现,香苓从头至尾没抬起过脸,
错过了一睹大唐储君天颜的机会。不过这张脸,不看也罢,好看是好看,但看多了要人命。
太子走后,香苓对李桓说:“殿下不该为奴婢说那句话。”后来,我才越来越明白,
香苓的这句告诫有多么正确。其实不就是罚跪?不就是抄书?跪一跪,抄一抄,也就过去了,
又何必生事?但那个时候,不论李桓,还是李玄祯,都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
3/那幅画被李桓一把火烧了,之后多少年再没人提起他的生母。我还是出宫买东西时,
在市井中听到的闲言碎语,说周王妃施夫人倾国倾城,不料一次庆宴中被皇上看中,
强行纳入宫并封为了施贵妃,受尽圣宠。有宠爱就有妒忌,后宫之争中,
施贵妃被皇后暗地里害死了,查明真相后皇帝龙颜大怒,废黜了皇后,
并将太子李玄祯过给了新上任的王皇后。王皇后出自大家,是位孤芳自赏的佛系娘娘,
既不爱权力,也不爱皇帝,哇哇啼哭的男婴李玄祯简直是横空甩来的一口烫锅。
这母子之间除了名分外再无它物,除了正式场合点个头,私下里都懒得见一面。
这么多狗血剧情总结来就一句话:李玄祯的娘杀死了李桓的娘。
这是压在两人心底里不能说的秘密。知道这件事后,我便开始处处留心,
试图发现太子安在周王世子府的眼线,这样便可在平淡无奇的奴才生涯中记上辉煌一笔。
秋去春来,李桓十五了,亲王成年礼也如期而至。各种繁复的仪式整整持续了三日,
等到第三日晚的冠礼宴,所有人五官都拧在一块,累成了哈巴狗。冠礼宴,我候在大殿之外,
见一梭**衣着缤纷的旋进殿中,身旁宦官交头接耳:那是太子安排的,
大唐境内最负盛名的歌舞伎。我数了数,歌舞伎共十一人,正好对上十一个亲王世子。
不知为何,我就想到了陪在李桓身边的香苓。因为是自己主子的冠礼,
香苓今日也稍稍打扮了一番,一身淡紫纱裙,难得挽起青丝,插了一根细细的淡蓝花簪,
因为香苓平日里的打扮实在朴素,我差点都忘记了她的性别,今日一见,只是轻妆淡抹,
就让我觉得世子府上,乃至于这宫中……算了算了,有些话不能说,就连想也是不敢想的。
大殿外的猫都能随意走动,我却只能静静候着,根据飘出的歌声揣摩宴席上的场面。
同时还不住担心:李桓不能喝多酒,不然隔日会头疼欲裂,李桓不能碰芒果,否则会长疱疹,
李桓不能……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有香苓在,不用担心,这一**心完,
大殿外的猫已经不见了。宴席过半,我见一道黑影从殿里溜了出来。我不动声色的离开,
悄悄跟上了。那道影子,兜兜转转进了一条窄道。天色已晚,又没提宫灯,
我看不清两人的身材容貌,但宫中待的久了,谁说一句话,咳一声嗽,我还是能辨识出来的。
夜风送来两人说话的声音,我惊得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候在窄道里的人,
是李玄祯身旁的大太监,而与他接头的人,是香苓!这天晚上,李桓喝多了,
我和香苓将他搀回府,又是热毛巾又是蜂蜜水的伺候。我极力将听到看到的压在心里,
但还是不愿与香苓多话。今晚的香苓也格外安静,除了“毛巾”、“热水”等必要的吩咐,
没有一句其他的话。终于把李桓服侍上了床,我俩正要离去,李桓却朝香苓招了招手。
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日的李桓,面色因喝多酒而微微潮红,黑漆漆的瞳中,唯独香苓一人。
于是我就这么,被无声又无情的支出门外。“香苓,过来。——本王喊你过来,
你听不明白吗?”门内传来李桓的声音,低哑中卷着燥热的醉意。或许是没吃晚饭,
我胃中一阵绞痛,痛得抱着自己蜷在了地上。晚风吹得我的后颈,肩臂,一飒飒的战栗。
“本王告诉你,那些歌舞伎,本王一个都不喜欢。”“本王中意的人是谁,你可知道?
我问你,你可知道本王中意的人是谁?”我再也听不下去,艰难的撑起身,一步步迈下台阶,
离开了府上。4/成人礼后,李桓离开上京,去开封府上见他老爹。一并带走的还有香苓。
而我被留下,照看世子府上的事务。转眼间立了夏,雨水多了起来,
知了没日没夜的吵得人心烦。府上事务繁琐,我却总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少了李桓的上京,
变成了一座空城。终于,李桓在夏至前回来了。李桓回来的当天,我就找了个机会,
将冠礼宴的所见所闻告知了李桓。谁知李桓听后很是平静:“我已经知道了。
”李桓见我面露讶异,解释道:“冠礼宴那晚,是我让香苓出去接应王公公的。
我带香苓去开封府上,也是方便她给王公公飞鸽传信,汇报我的一言一行。”原来,
李桓一早就知道了。我长吁一口气:“如此甚好……可是,为什么?”李桓勾起唇角,
眼中却毫无笑意:“李玄祯想要买通香苓做他的内应,那便让他买吧。”原来如此,
李桓是让香苓假作太子李玄祯的内应,通报些或真或假、不痛不痒的消息。
也不知李玄祯允了香苓什么好处,可是咱们香苓,哪是他允诺些好处,就能够买通了的?
总而言之,这事算是过去了。心中悬了一整个春天的石头,也终于落下了。第二天,
我就兴冲冲的跑去找香苓,
还带了自制的玫瑰花蜜赎罪——虽然她本人并不知道这些天来受到了我的怀疑。
香苓还是先前那副素不拉几的打扮,但脸颊红扑扑的,身子也丰润了些,
隐隐约约有了姑娘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开封府的饭菜比上京养人。
我笑嘻嘻的问香苓:“开封好不好玩?”香苓回道:“总归是去做事,有什么好玩不好玩的。
”“也是,我不在,什么都要你来,光是想想就好一顿忙活了。”不仅如此,
还要给李玄祯送信,啧啧。我将一罐花蜜递给香苓,“喏,给你的。”香苓拧开盖子闻了闻,
赞不绝口。忽然想起什么,两眼放光:“对了,我在开封府上学到了一门手艺。
”“什么手艺?”“用玫瑰花瓣制胭脂。”“你要胭脂做什么?”“你想什么呢?
”香苓乜我一眼,“当然是配给公主、妃嫔们的。”“哦哦,也是,五公主十二,
七公主十一,”女子十一二岁为金钗之年,我点点头,“是差不多可以抹胭脂的年纪了。
”午休时分,李桓在书房看书,我在院子里晒被褥,香苓则提着花篮去了御花园。
我望着香苓小小巧巧的背影,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香苓今年也十一了。若是生在帝王之家,
这个年纪,择婿的择婿,和亲的和亲,可若是生在平常人家、又被召入宫中,
那便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了。香苓生得这么一副好皮囊,可偏偏不会投胎啊!
突然一声轰雷,雨点就噼里啪啦的鞭了下来。明明刚才还放晴,怎么转眼就下大雨了呢!
我顾不上抱怨,赶忙卷起被褥回屋。刚要进门,正好李桓从里面出来,手中提着一把油伞,
问道:“香苓在哪?”“御……御花园。”李桓撑伞踏入雨中,我紧随其后。御花园不算大,
却很别致,夏日一派清幽的绿意。御花园中央立一座万寿亭,唯有皇家人才有资格入亭歇息。
我们来到御花园北边的延吉门,李桓却在门口突然止住脚步。似是被什么景象吸引过去,
就连我撞到他背上都没有反应。我向园中望去,原来是香苓,
可怜巴巴的站在万寿亭的入口处,身子紧紧贴着亭柱,脚也只敢踩在台阶边缘,
而那一篮殷红的玫瑰花瓣,却好端端的搁在屋檐下雨打不到的位置。——等等!
御花园内还有别人!太子李玄祯和王公公!李玄祯从南门入园,大步朝着万寿亭走去,
王公公小跑着跟在李桓身后,因年迈的身躯和不足的身高,替太子打伞的样子卖力又吃力。
雨声太大了,香苓根本没意识到身后来了人,当她听到脚步声时,
李玄祯已经站在距离她一个身位的距离。虽然极力站在万寿亭的边缘,
到底还是犯了擅自踏上了万寿亭的忌,又不巧被太子撞见,香苓可真是倒霉!
我都忍不住替她捏把汗!香苓果然措手不及,面露惶恐之色。刚准备跪下,
被李玄祯钳住了双臂。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有些魔幻了。李玄祯将她一打横抱了起来,
朝来时的门走去。李玄祯步子迈得太大,王公公怎么也追不上,太子淋雨,自己也不敢打伞,
只好收了伞跟上,中间还呲了一跤,模样十分滑稽。我看呆了,李桓估计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