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入周府那日,苏州城落了十年未见的桃花雪。满城芳菲被突如其来的寒雨打落,
粉白花瓣混着冰粒铺了十里红妆。喜娘说这是吉兆,春雨洗旧尘,往后的日子都是新的。
我低头看着袖中紧攥的双鱼玉佩——谢临风送我的定情信物,边缘已经磨得发亮。
三年前他在桃花树下说:“等我金榜题名,定以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如今他高中状元的捷报传到江南,我身边已经站了另一个男人。1十五岁那年,
谢临风翻过沈家后院的高墙,衣袖里藏着一枝新折的桃花。“云舒,你看!”他笑得恣意,
指尖还沾着晨露,将花枝别在我鬓边,“等明年春闱,我若中了,就向沈伯父提亲。
”我笑他痴,却悄悄把花瓣夹进诗集中,夜夜枕着那抹淡香入梦。后来,
他在满城飞絮里送我玉佩,说:“以此为证,绝不相负。”轿身猛地一顿,喜乐骤停。
“新娘子到——!”我慌忙将玉佩塞回袖中,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盖头下,
一双修长的手伸来,掌心朝上,稳稳托住我的指尖。“沈姑娘,小心台阶。”声音清润,
不似谢临风那般意气飞扬,却莫名让人安心。我怔了怔,忽然想起——这是周家独子,
周子陵。三日前,父亲因盐税案入狱,周家却在此时派人来说亲。母亲坐在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她通红的眼眶。她手里攥着周家送来的聘书,指节发白。
“云舒……”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娘知道,你心里有人。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窗外,周家的管事正指挥小厮们往院里抬箱子,
锦缎、珠宝、田契……一样样摆开,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疼。“十万两。”母亲苦笑,
“周家说,只要应下这门亲事,今日就送银子去打点衙门。”我猛地抬头:“谢家呢?
谢伯父不是与按察使有交情——”“谢家昨日闭门谢客了。”母亲抬手抚上我的脸,
掌心冰凉,“傻孩子,这案子牵扯的是**,谁敢沾手?”妆奁里,
那本夹着桃花瓣的诗集还摊开着,墨迹被我的眼泪晕开,模糊了谢临风题的那句“琴瑟在御,
莫不静好”。“沈姑娘?”周子陵的手仍悬在半空,袖口暗绣的缠枝纹在雪光中若隐若现。
我深吸一口气,将指尖虚虚搭上去。喜堂里,海棠香混着檀香,熏得我眼前发晕。
红烛泪一层层堆叠,像极了那日我在谢府门前跪到深夜时,石阶上凝结的霜。
“夫妻对拜——”弯腰时,玉佩从袖中滑出半截。周子陵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一瞬,
却什么也没说。直到送入洞房,喜娘退去,他才忽然开口:“令尊的事,三日后会有转机。
”红烛高烧,却照不暖满堂寒意。交杯酒递到唇边时,我终于崩溃,眼泪砸进酒盏,
荡起细碎涟漪。盖头突然被掀起一角。烛光里,周子陵眉眼温润,竟用袖口替我拭了泪。
“别怕。”他解开我凤冠的系带,轻声道,“这婚事只是权宜之计。”妆奁底层,
双鱼玉佩硌得我生疼。“沈姑娘,今夜你睡床榻,我在外间守夜。
”周子陵抱着一床青缎被褥站在屏风旁,衣领上还沾着方才庭院里带来的柳絮。他声音很轻,
像是怕惊碎了什么,“明日我会禀明母亲,说你身子不适,需静养几日。”我攥着帕子,
喉咙发紧:“为什么帮我?”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一片我看不懂的深黯。
“三年前诗会上,”他忽然道,“你替我的残诗续过最后一句。”我怔住。
记忆翻涌——那年春日,诗社以“落花”为题,众人皆嘲周家商贾出身,不配与士子同席。
周子陵的宣纸被风吹落,墨迹未干的诗稿只剩半阕:“东风不解愁,
吹梦到……”我路过时拾起,鬼使神差补上:“吹梦到西洲。
”他竟记得......烛芯“啪”地爆响,惊回现实。周子陵已退到屏风外,
青衣融进夜色里,像一株沉默的竹。2第二日清晨,我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睁开眼,
发现周子陵已经不在外间。床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和几样小菜,
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已告知母亲你需要休息,午时再来看你。”字迹工整有力,
与谢临风潇洒不羁的笔迹截然不同。我突然想起,周子陵虽然是商贾之子,却从小饱读诗书,
只是鲜少有人知道。我勉强吃了几口粥,走到窗前。“少夫人。”一个圆脸丫鬟走进来,
“少爷吩咐了,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婢。”少夫人...这个称呼让我一怔。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我勉强笑道。丫鬟退下后,我从妆奁深处取出一个锦囊,
里面装着谢临风写给我的所有信件。最近的一封是半月前收到的,他说殿试已经结束,
就等放榜了。“云舒,我有预感,这次一定能中。到时候,我立刻启程回苏州,
向沈伯父提亲...”我闭上眼。他不知道,就在他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命运已经改变。
午时刚过,周子陵果然来了。他换了一身月白色长衫,比昨日那身喜服显得清爽许多。
“好些了吗?”他站在门口问道。我点点头,注意到他手中拿着一卷书。
“听说你喜欢李义山的诗,”他将书递给我,“这是我收藏的刻本,有些批注,
希望你不嫌弃。”我接过书,随手翻开一页,
是《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心中一痛,赶紧合上。“谢谢。”“子陵,
”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父亲的事...”“已经在办了。”他接过话头,
“我父亲今早去了按察使衙门,最迟三日,沈伯父就能出来。”我鼻子一酸,
急忙低头继续为他包扎,不让他看见我的眼泪。这一刻,
我对这个陌生丈夫的感情复杂到连自己都理不清。傍晚时分,周夫人派人来传话,
说既然新妇身体不适,这几日就不必去请安了。我松了口气,
却又隐隐不安——周家如此宽容,反而让我更加愧疚。夜深人静时,
我再次取出谢临风的玉佩,对着月光细细端详。
玉面上的“不弃”二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光。不知此刻,远在京城的他,
是否也正看着他手中的那枚“不离”?“谢临风...”我无声地呼唤着这个名字,
心如刀绞。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慌忙将玉佩藏好。脚步声在门口停住,
片刻后又渐渐远去。是周子陵吗?他是否听见了我的啜泣?3第三日清晨,
丫鬟急匆匆跑来报信:“少夫人!沈老爷放出来了!”我手中的梳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顾不得梳妆,我披上外衣就往外跑,在院门口撞上了周子陵。“我陪你去。”他简短地说,
随即吩咐备轿。沈府门前,父亲被仆人搀扶着走下马车。短短几日,他仿佛老了十岁,
鬓角全白了。看到我,
他浑浊的眼中涌出泪水:“云舒...爹对不起你...”我扑进父亲怀里,泣不成声。
身后,周子陵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回周府的路上,
我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的问题:“我...还能回家吗?”周子陵看着窗外,
半晌才回答:“如果你想,随时可以回去看看。但名义上...你已经是周家的人了。
”这个答案既残忍又温柔。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现实,却又给了我最大的自由。
“我明白了。”我低声说,突然注意到他腰间挂着一枚青玉坠,样式朴素,
却透着温润的光泽。“那是?”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轻声道:“三年前诗会后买的。
那天...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心头一震。三年前,我随手为他续了一句诗,
他却记了这么久。而我,甚至不记得那天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4周府的清晨总裹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我倚在窗边,
看丫鬟们踩着被夜雨打落的海棠花瓣走过回廊。嫁过来已半月有余,
周子陵始终宿在外间书房,每日晨起都会在案头放一枝带露的新桃。“少夫人,该梳妆了。
”丫鬟捧着铜盆进来,水中漂着几片粉白花瓣,“少爷吩咐,今日要带您去虎丘散心。
”铜镜里映出我憔悴的面容。自父亲出狱后,周家上下待我愈发宽厚,
这份善意却像春日的棉袄,暖和得让人透不过气。“少夫人真好看。
”丫鬟为我绾发时突然道,“少爷今早特意去折了最新鲜的海棠,
说您衬这颜色...”我猛地攥紧梳子。木齿陷入掌心,
疼得清醒——谢临风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年我及笄,他翻墙送来一支红海棠,
花瓣落在我雪白的中衣上,像溅了血。“少夫人?”丫鬟惊慌地看着我指缝间渗出的血丝。
门外突然传来轻叩。周子陵的声音隔着雕花门板闷闷的:“云舒,马车备好了。
”虎丘的游人比想象中多。周子陵始终走在我半步之前,
青灰色的袍角扫过石阶上零落的樱瓣,时不时回头确认我是否跟上。“小心石阶。
”他在千人石前伸手扶我,指尖刚触到我腕间就立即缩回,像是被玉佩烫着了。
远处有书生在剑池边吟诗,声音随风飘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脚下一滑,周子陵及时托住我的手肘。这次他没松手,反而收紧了手指:“当心。
”他掌心有练字留下的茧,
粗糙的触感让我突然想起谢临风手上也有这样的茧——那是常年握笔的痕迹。不同的是,
谢临风总会趁机挠我手心,笑得像偷了腥的猫。“累了吗?”周子陵指着前方的凉亭,
“去歇歇吧。”亭柱上刻满游人的题诗。“要题一首吗?”周子陵递来随身携带的毛笔。
笔杆上缠着褪色的红绳,我呼吸一滞——这是三年前诗会上我丢的那支!5“少爷!少夫人!
”周府小厮气喘吁吁跑来,“京城来的报喜船到码头了,
新科进士们...”我手中的笔啪嗒落地。墨汁溅上周子陵的袍角,晕开一片乌云。
码头人声鼎沸。插着黄旗的官船正在靠岸,甲板上站着穿绯红官服的年轻男子。
即使隔着半个池塘的距离,我也能认出那个身影——谢临风正扶着船舷远眺,
目光扫过之处激起一片欢呼。周子陵突然侧身挡住我:“要过去吗?
”他背光的轮廓在春日里显得格外单薄。我注意到他腰间别着那方桃花帕子,
露出的半片花瓣已经枯黄卷边。“不...”我听见自己说,“回去吧。”回程的马车上,
周子陵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他说虎丘后山有片野桃林,说观前街新开了家卖杏花糕的铺子,
说等谷雨前后要带我去太湖看烟波。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车窗外的春光,
又像是怕我拒绝。6官船靠岸的第三日,谢临风的拜帖送到了周府。我正倚在窗前绣帕子,
针尖突然扎进指腹。血珠渗出来,在素绢上洇开一朵红梅,恰似那日虎丘看到的海棠。
“少夫人。”丫鬟捧着描金帖子进来,“有位谢大人递了名刺,说是...说是您的故交。
”铜盆里的水晃得厉害,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帖子上的字迹力透纸背,
最后一笔拖出凌厉的锋芒——是谢临风特有的笔法。前院隐约传来争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