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就跟别人不太一样。宫里头那些太监宫女,随便给我点吃的,
我就能乐颠颠地替他们干活,擦地洗衣,啥都行。他们都说,十六公主啊,就是个傻子。
后来,光风霁月的顾太傅,顾远洲,随手给了我块桂花糕。那糕点甜丝丝的,
我便跟在他后头好多年。他面上瞧着温和,背地里却烦我烦得不行,说我不懂什么是脸面,
恨不得上赶着往男人床上爬。不知羞耻和自荐枕席是啥意思,我那会儿是真不懂。我只晓得,
顾太傅给我好吃的,他是个好人,我喜欢他,想着总有一天要报答他。
直到北边传来打败仗的消息,说我父皇最疼爱的三皇姐李月瑶要被送去和亲。
三皇姐的亲娘陈贵妃,亲自提着一整盒我最爱的桂花糕来找我,求我替三皇姐去。
我一边啃着糕点,一边含糊不清地摆手:「娘娘别愁啦,不就是嫁个人嘛,三皇姐不乐意,
我替她去呗。」1.等我真跑到御书房门口,被人拦下来的时候,
才后知后觉自己答应得太轻巧了。父皇压根儿不记得有我这么个闺女,
门口的侍卫自然也不肯替我通报。可陈贵妃那整盒桂花糕都下了我的肚,这事儿要办不成,
我不就白吃人家的了?我挠了挠头皮,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
我转身对着御书房紧闭的大门就喊上了:「父皇!父皇!我是十六啊!您开开门!」
那侍卫脸都绿了,举着长矛就过来了:「大胆!御书房重地,你个疯丫头嚷嚷什么!」
我吓得拔腿就跑,围着御书房那红墙根儿绕圈子,边跑边喊:「父皇!父皇!我是十六!
十六找您有大事儿!」「吵什么吵!」御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呼啦啦出来一群人。
陈贵妃早跟我通过气,父皇穿明黄色的袍子,上头绣着张牙舞爪的大虫。我一眼就瞅见了他,
呼哧带喘地朝他挥手:「父皇,您快让他们别追啦,十六要跑不动了。」父皇摆了摆手,
那几个侍卫才悻悻退下。他眉头拧得跟麻花似的瞅着我:「你是十六?哪个十六?」
我扑通一声跪地上,先规规矩矩磕了两个头,才脆生生地答:「十六住在咸福宫东殿,
我娘是林美人。」「哪个林美人?」父皇显然是没印象。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太监,
弓着腰凑到父皇耳边小声提醒:「皇上,就是从前伺候皇后娘娘的宫女,
头回侍寝就惹您不痛快,之后就再没召见过的。后来生了十六公主,您当时忙,
就忘了给赐名。」那时候咸福宫西殿住着的一个姓周的答应跟我说过,
我娘原先是皇后宫里的掌灯宫女。有一回皇后娘娘身子不爽利,
父皇就在凤仪宫随便指了个宫女伺候。我娘被选中那会儿,心都凉透了。
她再有一年就能出宫,宫外头还有个等着她的侍卫未婚夫,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就盼着出宫成亲呢。她哭着求父皇放过她,结果父皇更火了,强要了她,
随便封了个美人就打发到咸福宫这冷地方。就算后来怀胎十月生下我,
他老人家也没来看过一眼,连个名字都没给我落下。父皇听完太监的话,
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估摸着还是没想起来谁是林美人,哪个又是十六公主。
他反倒笑眯眯地问我:「小十六啊,你来找父皇,是有什么事儿吗?」「我想嫁人!」
我抬起头,也冲他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十六长大啦!可以嫁人了!」
御书房里原本鸦雀无声,这下子哄一声全笑了。父皇把我从地上扶起来,
还特亲昵地揉了揉我的头顶,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他最宝贝的闺女呢。
「十六想嫁给谁呀?父皇给你赐婚,好不好?」那老太监又凑上来,
眼角眉梢都是笑:「奴才听说,十六公主跟顾太傅走得挺近呢。」
父皇像是刚知道这事儿似的,挑了挑眉:「哦?小十六喜欢顾太傅?」人群里,
顾远洲的脸色刷地就变了,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跟火炭似的落在我身上,
手里的玉骨扇柄都被他捏得咯吱作响,瞧着紧张得不行。估计是怕我说要嫁给他。
顾远洲不喜欢我,这事儿我心里门儿清。他是个顶好的人,我俩认识,也是因为他帮过我。
有一年冬天,冷得能把人耳朵冻掉。我为了换点炭火,被几个小太监按在雪地里学狗叫。
正好被他撞见。他当时就把那几个小太监收拾了一顿,还把他身上所有的碎银子都塞给了我。
其实我早就认得他。他是太子哥哥的老师,经常进宫给太子哥哥和三皇姐李月瑶讲学。
宫里人都管我叫傻子十六,我不服气,就想变聪明点儿。洗衣房那个瞎眼的老嬷嬷说过,
读书能让人变聪明。我就偷偷摸摸钻狗洞,溜达到尚书房墙根底下,听顾远洲给他们上课。
他讲得是真好,可惜我太笨了,听了那么多,就记住一句「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我怕忘了这句诗,就把它歪歪扭扭写在我最暖和那件旧棉袄的里衬上,时不时就翻出来瞅瞅。
心里琢磨着,啥时候能找顾远洲问问,这诗到底是啥意思。可没过多久,
顾远洲忽然就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他那时候进宫,偶尔还会给我带些点心吃食。
变故发生在那次宫宴。几个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的纨绔子弟,在御花园里堵住我,
大概是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小宫女了。他们拿了一盘子我从没见过的精致糕点,
让我念一些乱七八糟、听着就脸红的句子。其中一个,油头粉面的,
还捏着我的下巴问我要不要跟他回去做他府里的歌姬,说跟着他保准我吃香的喝辣的。
府妓是什么,我真不懂。但我一听吃饱穿暖,眼睛立马就亮了,
那可是我十几年里最大的念想啊。我巴巴地瞅着他,问他啥时候带我走。这一幕,
不巧就被路过的顾远洲瞧见了。他二话不说,扯着我的胳膊就把我拽走了,
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骨头捏碎。我疼得直挣扎,他就猛地甩开我,气得脸都红了,
指着我鼻子骂:「你是大齐公主,怎么能这么作贱自己!看见个男人就上赶着巴结,
恨不得自荐枕席!」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大齐的公主,应该以三公主为榜样,
清高自持,不输男儿!」我被他骂懵了,眼泪唰唰地往下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动也不敢动。我是真不明白顾远洲为啥发那么大火。我娘活着的时候就是这么教我活下来的,
我娘死了,我也是这么自己活下来的。在我看来,用点手段换口吃的,没什么不对。
尤其后来边关打仗,宫里日子更难过,我们这些没名没分的,为了活下去,什么没做过。
皇后娘娘下令后宫要勤俭节约,结果节约下来的,都是我们这些不受宠的妃嫔和公主的口粮。
份例被一层层克扣,到我们手里,连塞牙缝都不够。
要是哪个得宠的娘娘宫里缺了炭火或者别的什么,倒霉的肯定又是我们。
别说是念几句不入流的词儿了,要是能换来一碗热汤或者几块炭火,
我能天天给他们念上一千遍一万遍。可顾远洲今天的反应告诉我,我好像做错了。
我不知道该说啥,就一个劲儿地拿袖子抹眼泪。他看我光哭不说话,眼神里全是失望,
一甩袖子就走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给我送过东西。我呢,还是老样子,
缩在咸福宫那个跟冷宫没两样的破地方,小心翼翼地活着。平时被小太监小宫女当猴儿耍,
偶尔从喂狗的盆里捡到一块别人不要的肉饼,都能高兴大半天。直到有一回,
我偷听顾远洲讲课,被巡逻的侍卫发现了。那些侍卫下手可黑,把我打得只剩半条命。
还是三皇姐李月瑶心善,把我救了下来,还偷偷给了我治伤的药。救命的恩情,比天还大,
我必须得报答。眼下边关打了败仗,那个西北草原的首领,听说从前在大齐当质子的时候,
日子过得比我还惨。他那人,凶悍得跟头狼似的,硬是留着一口气逃回了草原,
宰了自己亲爹,然后带着兵马就杀回来了。他一口气连下咱们大齐边关五十八座城池,
兵锋直指京城,还放话说,他不要皇位,只要大齐的公主。这不明摆着嘛,所有人都觉得,
该把最耀眼的三皇姐李月瑶嫁过去。陈贵妃跟我说,三皇姐因为这事儿,愁得吃不下饭,
睡不着觉,还大病了一场。父皇召集那些大臣,在御书房里商量了三天三夜,
也没商量出个结果。能打仗的将军,不是伤了就是死了,满朝文武,
竟然没一个敢带兵出去迎战的。说来说去,最后还是只能把三皇姐嫁过去。
陈贵妃实在没辙了,才提着那盒桂花糕来找我,哭着求我替三皇姐去和亲。
我当时就问陈贵妃,嫁人是不是有好吃的。陈贵妃愣了一下,然后赶紧点头,
说不仅有好吃的,还有好多漂亮衣服和首饰。那可太值了!我立马高兴起来,
擦干净嘴角的糕点渣,拍着胸脯,特豪气地说:「娘娘别愁啦,不就是嫁个人嘛,
三皇姐不乐意,我替她去呗。」可这会儿,要是父皇真让我嫁给顾远洲,
那我答应陈贵妃的事儿不就黄了吗?我可不能白吃人家的桂花糕啊!我连忙摆手,
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十六不想嫁给顾太傅,十六要嫁给西北的那个首领,
贺兰、贺兰……」哎呀,陈贵妃跟我说那首领叫啥来着?我急得直抓头发。
旁边那老太监又小声提醒:「贺兰归。」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立马挺直了腰杆,
大声宣布:「十六要嫁给贺兰归!」许是我嗓门太大了,整个御书房里的人都被我震住了,
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瞅着我,跟看什么稀罕玩意儿似的。「不行!」顾远洲突然出声,
撩起袍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那张俊脸白得跟纸似的,
眼眶都红了。「公主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连嫁娶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陛下您可得三思啊!」父皇捻着手上戴的那个碧玉扳指,眼神深沉地盯着顾远洲,
嘴角却勾起一抹笑:「顾爱卿啊,咱们家小十六虽然瞧着像个孩子,可机灵着呢。
朕喜欢这孩子,自然要遂了她的心愿。」他大手一挥,当场就下了圣旨:「传旨,
十六公主端庄贤淑,品性贵重。今有西北羌国使者代羌王求娶,特赐封号端阳,享亲王仪制,
即日和亲羌国,以睦两国邦交。」不仅如此,父皇还顺道把顾远洲封为了驸马,
下个月就让三皇姐李月瑶嫁给他。顾远洲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也只能磕头谢恩。我呢,心里头只惦记着父皇刚赏给我的新宫殿,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好吃的,
恨不得立刻飞过去瞧瞧。和亲这事儿,真是太好了!从御书房出来,
我抱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一路走一路傻乐。那圣旨沉甸甸的,
比我以前抱过的所有糕点盒子加起来都重。走着走着,就瞧见顾远洲站在不远处的廊檐底下,
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有点儿害怕,转身就想跑。可顾远洲腿长,几步就追上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手劲儿真大,捏得我生疼。「你知不知道和亲意味着什么?明明没人想得起你,
你为什么要跳出来逞这个能!?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
他拽着我就往御书房那边拖,那架势,活像个跟我置气的孩子,「跟我一起去见陛下,
就说你不想去和亲了。」「我不要!」我使劲甩开他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我要去和亲!我才不要留在这儿!我讨厌你!讨厌这儿所有的人!」我越说越委屈,
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你都要娶三皇姐了,还来管我做什么!」泪珠子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扑簌簌往下掉,我哽咽着喊:「这里根本没人在乎十六,十六要走,走得远远的,
再也不回来了!」顾远洲像是被我的话噎住了,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脸上的怒气慢慢褪去,换上了一种我说不清的复杂表情,眼神也变得有些……茫然?
趁他发愣的工夫,我赶紧又甩开他的手,提起裙子撒丫子就往我那新宫殿跑。一瞧见新宫殿,
我立马就把顾远洲还有那些不高兴的事儿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宫殿可真好啊!
墙壁严丝合缝,一点儿也不漏风,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踩上去软乎乎的,最重要的是,
里头连只老鼠和蛇都找不着!桌子上还摆着一盘子我最爱吃的桃花酥!
我扑到那张又大又软的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儿,才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和亲,真好!」
我和亲的日子,比三皇姐李月瑶成亲的日子要早那么几天,
不过婚礼的各种事宜倒是一块儿筹备的。听说三皇姐闹腾得挺厉害,父皇一生气,
直接把她禁足了,说要等到成亲那天才能放出来。顾远洲也没再进宫,连早朝都告了假,
不知道在府里干什么呢。我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新宫殿里享福。
每天睁开眼就是吃各种各样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美食,把自己喂得脸都圆了一圈,
以前那些旧衣服都快穿不下了。和亲那天,天还没亮,
我就被嬷嬷们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薅了起来,梳头洗脸,换上那身沉甸甸的红嫁衣。喜帕一盖,
我就被几个嬷嬷推推搡搡地送上了那辆扎满红绸子的马车。「父皇母后不来送送我吗?」
我隔着喜帕,小声问旁边的嬷嬷。不是都说,成亲的时候要拜别父母的吗?难不成,
父皇母后他们还没睡醒?我偷偷掀开轿帘的一角往外瞅,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
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宫道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陈贵妃也说过会来送我的呀,怎么也没来呢?」我心里有点儿失落。
送嫁的嬷嬷一把将轿帘给我按了下去,笑着说:「公主,吉时快到了,可不能再耽搁了。
陛下日理万机,抽不开身,就让奴婢们先护送您启程。」也是,成亲是要讲究吉时的,
耽误了可不好!「父皇忙,母后和陈贵妃娘娘肯定也忙,十六知道的。」我端端正正地坐好,
把红盖头重新盖严实了。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就带了点儿鼻音,「没关系的,十六听话。
嬷嬷,咱们走吧。」本来还想着,临走前能不能求父皇给我取个正经名字呢。毕竟,
老叫十六,也不是个事儿啊。我躲在红盖头底下,脸蛋儿红扑扑的,眼睛也有点儿红。
「十六听话,十六不想家,也不想母妃。」我拽着盖头的一角,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然后又咧开嘴,努力地笑。母妃,十六要嫁人啦,嫁的可是那个顶顶厉害的草原王呢!
听说他可有钱了,等十六做了王后,就天天给您烧好多好多的纸钱,
让您在底下也能吃香的喝辣的,阎王爷都得给您捶背捏腿!春雨下得跟没完没了似的,
细细密密的,像一张扯不断的网。在顾家祠堂前的青石板地上,雨水混着血水,
拉开了一道刺目的血色帘子。顾远洲低着头,直挺挺地跪在那儿。他身上那件白色的里衣,
已经被血浸透了,湿哒哒地贴在背上。他那长长的、像乌鸦翅膀一样浓黑的睫毛上,
挂着一滴殷红的雨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血水,瞧着倒像是哭出来的血泪。
带着倒刺的鞭子在半空中呼啸着,每一次落下,都带着咻咻的破风声,
狠狠地抽在顾远洲那略显单薄的脊背上,发出一声声闷响。他脸色白得吓人,
嘴唇也失了血色,可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棵雪地里的青松,任凭风吹雨打,
就是不肯弯一下。他那个最小的妹妹,平时最受他疼爱,这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了,
哭着扑到她爹顾老爷子脚边,抱着他的腿哀求:「爹!别打了!求求您别再打了!
哥哥知道错了!哥哥真的知道错了!」顾老爷子手里紧紧攥着那根沾血的鞭子,
手臂上青筋都爆起来了。他瞪着自己这个最出色的儿子,
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沙哑:「事到如今,你还想抗旨不娶三公主,还要跑去边关参军送死吗!
?」顾远洲缓缓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他虽然瞧着虚弱不堪,
声音却依旧平稳,带着一股子倔劲儿:「是。我要参军,我要去边塞。我要亲眼去瞧瞧,
从前那个匍匐在我们大齐脚下的羌国,如今是怎么变得如此勇猛,
能让咱们满朝文武都束手无策,居然要用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去换那可笑的太平!」「孽障!
你还敢胡说!」顾老爷子气得浑身发抖,抬起一脚就踹在了顾远洲的胸口。顾远洲闷哼一声,
身子向后仰倒,咚的一声重重砸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溅起一片水花。
他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耳边雨声、风声、妹妹的哭声,都渐渐远去。恍惚间,
他又瞧见了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正冲着他笑,宝贝似的捧着他给的那块糕点,
小声地说着谢谢。她什么都不懂,一块糕点就能把她骗走。那么单纯的一个小丫头,
一天公主的福都没享过,甚至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凭什么到了最后关头,
却是要让她这个那么努力活着的人,去替别人送死?漫天大雨里,顾远洲闭上了眼睛,
嘴角却勾起一抹苦涩的笑。眼角,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滑落,混进了冰冷的雨水里。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整整十六天。这十六天里,我除了吃就是睡,
睡醒了就琢磨着给自己取个好听又正经的名字。可我认识的字儿加起来也没几个,
想破了脑袋,一直到快进羌国地界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透过轿帘的缝隙,我瞧见前头王城的城门底下,迎来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壮汉。
他那马跑得飞快,扬起一阵黄沙。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人就到了跟前,二话不说,
哗啦一声撩开了我的轿帘,然后用手里的马鞭啪的一下挑开了我的红盖头。
这、这莫不就是那个草原王吧?头发乱蓬蓬的跟个鸟窝似的,还留着一脸大胡子,
瞧着活像只发了怒的狮子狗。我当时脸都白了,心里拔凉拔凉的,和亲这事儿,
好像一点儿也不好!跟着我从大齐国来的那些侍卫和宫女,一进了这羌国的王城,
就跟鹌鹑似的,一个个缩手缩脚,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我也被这阵仗吓得不轻,
脸色肯定跟墙皮一个色儿。「你叫什么名字?」那大汉上下打量着我,眼神跟刀子似的。
我哆哆嗦嗦地回答:「我……我没有名字。」「没名字?」他眉头一皱,眼睛一瞪,
跟铜铃似的,扭头就朝身后骂骂咧咧地喊上了:「大王!大齐皇帝那老小子耍咱们呢!
送来一个没名没姓的黄毛丫头!」他说着,就把我从马车上拽了下来,
跟拎小鸡似的揪着我就往里头宫殿走。我当时吓得连哭都忘了,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
牙齿咯咯打颤。那大汉把我往地上一扔,我摔了个**墩儿。他指着我,
对王座上坐着的一个男人说:「大王,这黄毛丫头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齐公主!」
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王座上那个男人就已经到了我跟前,
一只大手像铁钳似的掐住了我的脖子。「不是她,那就杀了,让他们再送一个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跟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阴森森的,听得我汗毛倒竖。
我吓得嗝一声打了个哭嗝,也顾不上害怕了,仰起脸就拼命喊:「我是公主!我真的是公主!
我只是……只是没有名字而已!」等我稍微缓过点神,看清楚眼前这个男人的脸,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脱口就喊出了一个我自己都快要忘掉的名字:「阿狼!?」
眼前这个男人,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一头微卷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
虽然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却一点儿也遮不住他那如同刀削斧凿般冷峻英俊的五官。
尤其是那双眼睛,瞳孔是罕见的浅蓝色,此刻却因为我的话,泛起了一丝暴戾和不耐烦。
掐着我脖子的手,猛地又收紧了几分。「冒充她,更该死!」他一字一句地说,
声音冷得能掉冰渣子。我被他整个提溜了起来,双脚在半空中乱蹬,眼前阵阵发黑,
感觉自己快要翻白眼了。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断断续续地说:「阿狼……我……我就是石榴……我还……我还抢过肉骨头……给你吃……」
石榴这个名字,还是他当年给我起的呢。他说十六、十六的叫着拗口,不如叫石榴好听,
还说石榴熟透了红彤彤的,像我那时候冻红的脸蛋儿。掐着我脖子的那只手,猛地松开了。
贺兰归,不,是阿狼,他退后一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我,那双凌厉的蓝眼睛里,
渐渐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疑惑和……不确定?「石榴……没有这么胖……」他眉头微微蹙着,
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人家……人家只是最近吃多了嘛!」我委屈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一边咳嗽一边辩解,「阿狼是不是已经不记得石榴了?」「没有,没有忘!」
阿狼像是被我的话刺痛了,猛地单膝跪在地上,一把将我紧紧抱进怀里,脸颊贴着我的脖颈,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我不好,阿狼没有认出石榴,阿狼有错。」
他身上那件带着毛领的衣服蹭着我的下巴,暖烘烘的,痒痒的,让他这么一抱,
我反而不那么害怕了,感觉他像只做错了事的大狗狗,
连声音都带着点儿小兽似的呜咽:「还有当初……当初我不告而别,对不起石榴。」
我把脸埋进他那软乎乎的毛领子里,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刚才的恐惧和委屈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我吸了吸鼻子,声音也变得酥软起来:「没关系的,
我怎么会怪阿狼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呀!」阿狼像从前那样,
用额头轻轻地蹭了蹭我的鼻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湿漉漉的,
像雨后初晴的天空:「石榴真好,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姑娘。」我和阿狼,
是在大齐国那深不见底的皇宫里认识的。那时候,冷宫外的老槐树叶子刚开始泛黄。
我还记得,头一次见到他,是我被二皇姐养的那几条大狼狗追得抱头鼠窜,
慌不择路地逃进了一处荒废的院子。就在那院子角落的一棵大榕树下,
我瞧见了一个跟乞丐差不多的少年。那少年脖子上套着一条又粗又长的铁链子,
另一头锁在树干上。铁链子磨得他脖子上的皮肉都烂了,血糊糊的一片。
他的脸藏在又长又乱的头发底下,只露出一双阴恻恻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稍微往他那边挪动了一小步,他就龇牙咧嘴地冲我低吼,喉咙里发出那种……嗯,
就像宫里兽苑养的那些狼一样的声音。我吓得不敢再靠近,只敢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你是人吗?」他当然不搭理我,还是那样警惕地瞪着我,
好像我再敢靠近一步,他就要扑上来咬断我的脖子。其实我已经甩掉了那几条讨厌的狼狗,
没必要再在这儿多待。可不知道为什么,瞧着他脖子上那些烂肉,
我那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迈不动。
了瞅怀里好不容易才从御膳房偷来的一根啃得还剩不少肉的骨头——那本来是我今天的晚饭。
我犹豫了一下,吸了吸口水,最后还是把那根肉骨头朝他扔了过去。
那少年先是警惕地围着骨头转了两圈,又伸出鼻子凑近了闻了闻,然后才叼起来,
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你吃得好快呀。」我看着他吃,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摸了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小声安慰自己,「没关系的,二皇姐的那些狗每天都能吃饱呢!
明天再去偷一根就是啦!」可后来,我还是没能再吃上肉骨头。
因为我总惦记着这个被铁链子拴着的少年。他跟我一样,没有娘,没有名字,
像冷宫里那些随处可见的老鼠一样,艰难地活着。于是,我每天都偷偷跑去看他,
把我好不容易弄到的吃的,分一半给他。我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阿狼,因为他生气的时候,
真的好像一头小狼。阿狼渐渐地也不再对我那么凶了。我去看他的时候,
他会像只大狗狗一样,摇着根本不存在的尾巴,有时候还会扑到我身上,
用鼻子在我身上乱嗅,痒得我咯咯直笑。我不高兴的时候,他就学着我的样子,
用额头抵住我的鼻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瞧着比我还难过。院子里的草绿了又黄,
黄了又枯。大概过了一年多吧,我磕磕绊绊地教会了阿狼说一些简单的话,
他也渐渐变得更像个人了,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只知道龇牙咧嘴。只是他有点儿笨笨的,
老是把我的序齿十六念成石榴。他说石榴比十六好听,还说我脸蛋儿红扑扑的,
像熟透了的石榴。再后来,父皇开始夜夜召幸宫里一个出身将门的陈贵妃,
皇后娘娘大概是心里不痛快,又开始在后宫推行什么勤俭节约。
我们这些没人疼没人爱的小透明,日子就更难过了。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阿狼,
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了皇宫里。那棵拴着他的大榕树下,只剩下了一段锈迹斑斑的断裂铁链。
我那时候活得太辛苦,脑袋也记不住太多东西,没过多久,就渐渐忘了那个像狼一样的少年。
毕竟,在这深宫里,一个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实在是太常见了。久别重逢,
我拉着阿狼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我说父皇给我赐了端阳的封号,
说我得了个又大又漂亮的新宫殿,说三皇姐李月瑶,说顾太傅顾远洲,
还说我们从前相遇的那棵大榕树底下,
前几天好像开了朵小小的黄花儿……阿狼就那么温柔地看着我,
耐心地听我说着这些颠三倒四的废话,时不时还拿起桌上的牛肉干或者羊奶,喂到我嘴边。
夜色渐渐深了,宫殿里的侍女们点亮了烛火。摇曳的烛光,
倒映在阿狼那双湖泊一般澄澈的浅蓝色眸子里,闪闪发光。我看得有点儿呆住了,
傻乎乎地说:「阿狼……你真好看。」男人那张原本冷峻的脸,被温暖的烛光融化了几分。
他微微勾起嘴角,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声音低沉而温柔:「石榴也漂亮,
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姑娘。」我抿着嘴,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又拉着他去看我带来的那些嫁妆——虽然少得可怜。我指着那件大红色的嫁衣,
跟他说这是我最贵重的一件衣服了。他一边听着,一边抓住我不安分地晃来晃去的脚,
轻轻地帮我捂着。他的手掌好大好暖和,源源不断的热量从脚底传到我的四肢百骸,
简直像个行走的暖炉。「好舒服啊。」我舒服得喟叹出声,整个人都懒洋洋地倚进了他怀里,
像只撒娇的小猫似的,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他任由我胡闹,大手轻轻地包裹着我的手,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离开之后,石榴在大齐……过得还是很辛苦吗?」
「不辛苦呀。」我仰起脸,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