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份寿礼,您可接稳了!”
雨大得像是要把这天穹捅个窟窿。
闪电撕开夜幕的时候,我正坐在义庄那口没上漆的薄皮棺材上,听着肚子发出的轰鸣声。
那是胃壁在相互摩擦,绞动,像是有一把钝刀子在肚腹里搅。
饿,真饿啊。
饿得我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带着那股混杂了尸臭,潮湿霉味和烂泥腥气的空气,闻起来都甚至带了点甜味。
那是死亡发酵的味道。
“大**,趁热喝了吧。”
一只粗糙的大手递过来一只缺了口的瓷碗。
碗里是白粥,熬得极烂,冒着滚滚热气。
在这样阴冷的雨夜,这碗粥的温度能透过皮肤直接烫进人的骨头缝里,那是活命的温度。
我抬起眼皮,看着面前这张脸。
赵管事。
上辈子,就是这张脸,笑眯眯地看着我被剥皮抽筋,还在一旁惋惜地咂嘴,说我的皮色不够通透,做不成最好的人皮鼓。
此刻,他正弓着腰,那双总是眯成一条缝的三角眼里,藏着还没来得及收好的阴狠,和一丝看死人的戏谑。
门外传来铁锹铲土的声音。
咔嚓,咔嚓。
在这雷雨声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是给我挖坑的声音。
“怎么?
大**嫌弃?”
赵管事见我不接,脸上的褶子抖了抖,皮笑肉不笑地往前逼了一步,
“这荒山野岭的,能有口热乎的,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二**那边……可还等着老奴回去复命呢。”
他特意咬重了“复命”两个字。
我接过碗。
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让我冻僵的指尖微微刺痛。
我低头看着那碗粥,白得晃眼,里头却隐隐泛着一股苦杏仁味。
哑药,分量足得能毒死一头牛。
沈婉儿做事,向来是既要绝后患,又要让人死得无声无息,连死前的惨叫都不许发出来。
“赵叔,”
我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外头的坑,挖深点。”
赵管事一愣,握着刀柄的手猛地一紧,青筋暴起:“你说什么?”
“挖浅了,野狗会刨。”
我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下一秒,我的手腕一翻,那碗滚烫的毒粥并没有泼向他,而是“啪”的一声,被我狠狠摔碎在脚边的青砖上。
瓷片飞溅。
与此同时,我两根手指碾碎了袖口里藏着的那枚蜡丸。
一股极其古怪的甜香瞬间在狭窄的义庄里炸开。
那不是花香,而是一种类似于腐肉生疮后流出的脓血,在烈日下暴晒了三天的腥甜。
嘶——嘶——
原本只有风雨声的房梁上,突然传来了细密的摩擦声。
像是无数鳞片刮过腐朽的木头。
赵管事还没反应过来,他身后的黑暗里,两条潜伏已久的黑影如同黑色的闪电,倏地坠落!
没有惨叫。
因为那两条赤练蛇一口咬在了门外那两个刚探进头的家丁喉结上。
毒液注入的速度比雨水落地还快,两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只有喉咙里发出“荷荷”的风箱声,身体软得像两摊烂泥,抽搐着倒了下去。
“妖法……你这妖女!”
赵管事脸上的横肉剧烈哆嗦着,他想拔刀,可那把平日里不知沾了多少人血的朴刀,此刻却仿佛有千钧重。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僵硬得像是在冰水里泡了三天三夜。
“不是妖法,是麻痹粉。”
我从棺材上跳下来,因为太久没进食,落地时脚踉跄了一下,但我很快站稳了。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弯腰,捡起他腰间那把精钢匕首。
刀柄还是温热的,带着他身上的汗臭味。
“吸进去一点点,就能让你这半个时辰里,想动一根手指头都难。”
我轻声解释,语气耐心得像是在教一个蒙童识字。
赵管事眼里的凶光终于碎裂成了彻底的恐惧。
他眼睁睁看着我逼近,喉结疯狂滚动,拼命想要往后缩,却连眨眼都变得无比艰难。
“大……大……”
他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气音。
“嘘。”
我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冰凉的刀锋贴上了他的脖颈。
大动脉在刀刃下突突直跳,那是生命的律动,脆弱得不可思议。
雨还在下,雷声轰鸣,掩盖了这里的一切。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我衣衫褴褛却平静如水的影子。
“上辈子,”
我凑到他耳边,像情人间低语,
“你拿着剥皮刀的时候,手可是稳得很,连一丝抖都没有。
怎么这辈子,才这点阵仗,你就抖成这样?”
赵管事的瞳孔瞬间放大到了极致,像是看见了厉鬼从地狱爬回人间。
嗤。
我手腕用力,刀锋没入皮肉的声音,就像切开一块熟透的豆腐。
温热的血溅在我的脸上,带着一股铁锈味。
我没有闭眼,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是冷静地感受着那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流进嘴角。
咸的。
也是热的。
这就是活着的味道。
一刀毙命。
我熟练地割下那颗还在抽搐的头颅,从旁边的破柜子里抓了一把防腐用的生石灰,厚厚地撒在断颈处,白烟腾起,带着一股焦糊味。
将头颅装进早就备好的锦盒,我顺手摸走了他怀里的腰牌和厚厚的一叠银票。
还有油纸包的桂花糕。
做完这一切,我推开义庄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狂风夹杂着暴雨迎面扑来,瞬间打湿了我的长发和血衣。
远处,黑压压的山峦像是一尊尊沉默的巨兽,蛰伏在黑暗中,注视着这充满了杀戮与肮脏的人间。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水,对着这漫天雷霆,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沈婉儿,这份回门礼,你可得接好了。”
我提着锦盒,大步走进了雨幕。
镇国公府门前的红灯笼,亮得像是要把这阴沉的天给烧穿了。
空气里全是硫磺味和脂粉味,混在一起,腻得让人反胃。
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得我耳膜都在鼓荡。
我站在街角的阴影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
草鞋早就跑烂了,脚趾上全是泥血,和这满地的红纸屑混在一起,脏得格外刺眼。
我是这府里的嫡长女,此刻却像个来讨饭的叫花子。
“去去去!
哪来的疯婆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门房手里的哨棒还没挥下来,我就已经动了。
不是躲,是迎上去。
不远处,一辆挂着“肃”字灯笼的马车正缓缓驶来。
那是御史大夫王肃的车驾。
满京城都知道,这位王大人最爱参我父亲一本,两人在朝堂上斗得像两只红了眼的斗鸡。
就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在那哨棒即将砸中我肩膀的瞬间,猛地向侧面一扑。
嘭。
身体撞在马车硬木轮毂上的声音,沉闷,结实。
剧痛顺着肋骨瞬间炸开,我没忍住,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但我硬生生咽了下去。
“什么人!”
车夫惊怒地勒马。
我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却不是向车里的人求救,而是转身对着镇国公府那两扇朱红大门,扑通一声跪下。
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很脆的一声响。
“不孝女沈厉霜,特来为父亲贺寿!”
我这一嗓子,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点气力,凄厉得像是一把生锈的锯子,瞬间锯断了周围热闹的寒暄声。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我。
看我这一身还滴着雨水的烂衣裳,看我头发上沾着的枯草,看我手里那个被雨水泡得发白,却依旧死死护在怀里的锦盒。
车帘掀开了。
王御史那张清瘦且刻薄的脸露了出来。
他先是嫌恶地皱了皱眉,随即目光在我那张即使脏污也掩盖不住轮廓的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府门上。
他的眼睛亮了。
那是一种猎人闻到了血腥味,或者是政客抓到了把柄时的兴奋。
“这不是……沈家的大**吗?”
王御史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周围那圈看热闹的百姓听得清清楚楚,
“啧,镇国公治家严谨,怎么大**回府,还得行此大礼?
这身行头……莫不是沈家的新式家风?”
这句话像是一个耳光,隔空抽在了镇国公府的门楣上。
大门终于开了。
沈万山走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挂着那种恰到好处的惊愕和心疼。
他穿着一身暗紫色的团龙常服,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皱纹,像尊慈眉善目的菩萨。
只有我知道,这尊菩萨的肚子里,装的全是烂心肺。
“霜儿?”
他快步走下台阶,伸手想来扶我,眼底却闪过一丝没藏住的杀意,
“你怎么弄成这样?
不是让你去庄子上养病吗?”
养病。
好一个养病。
我避开了他的手,身体像是怕极了一样瑟缩了一下,整个人都快贴到了王御史的车轮上。
“父亲恕罪!”
我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额头蹭破了皮,血流下来,糊住了眼睛,
“女儿在回京途中遇上山匪,赵管事……赵管事为了护我,尸骨无存!
女儿拼死逃回来,只为了赶上父亲的寿宴,送上一份寿礼!”
沈万山的手僵在半空。
他是个聪明人。
他看到了我怀里的锦盒,也听懂了我话里的威胁——赵管事没回来,我回来了。
“山匪?”
王御史在旁边凉凉地插了一句,
“天子脚下竟有山匪?
沈公,这事儿若是传到圣上耳朵里,恐怕咱们京畿卫的脸面上不好看啊。”
沈万山脸上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他在权衡。
是现在就把我这个疯子拖进去处理掉,还是顾全大局,先把这出戏唱完。
几秒钟的对峙,漫长得像过了一辈子。
“是我管教无方,让王大人见笑了。”
沈万山终于收回了手,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无可挑剔的笑容,只是那笑意没进眼底,
“霜儿受惊了,既然回来了,就快进府梳洗。
今日寿宴,莫要扫了客人的兴。”
“是。”
我从地上爬起来,没有去擦脸上的血。
我就这样一身泥泞,抱着那个锦盒,跟在他身后,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正厅里,丝竹声还没停。
满堂宾客,衣香鬓影。
我的出现就像是一滴墨汁滴进了清水里,突兀,扎眼。
无数道视线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有鄙夷,有惊讶,也有幸灾乐祸。
我不在乎。
我只盯着沈万山那宽厚的背影。
上辈子,我就是在这个背影的庇护下,天真地以为天塌下来都有爹撑着,直到他亲手把天砸在我头上。
“你说,给为父准备了寿礼?”
沈万山在主位上坐下,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语气听不出喜怒。
但他捏着茶盖的手指,骨节已经泛白。
“是。”
我走上前,跪下。
大厅里静得能听见灯花爆裂的声音。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打开了怀里的锦盒。
没有金银,没有玉器。
锦盒的盖子掀开的那一瞬间,一股被生石灰和浓重香料掩盖的腐臭味,极淡地飘了出来,只有离得最近的沈万山能闻到。
他的瞳孔骤然针缩。
锦盒里,赵管事那颗被石灰腌制过的头颅,正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灰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张嘴微张着,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主子,为什么?
“啪!”
沈万山手里的茶盏碎了。
滚烫的茶水泼在他那双名贵的缎面靴子上,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随即又涨得青紫,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
周围的宾客伸长了脖子想看,但我巧妙地调整了角度,只有沈万山一人能看见这礼物的真容。
“父亲,”
我抬起头,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极其纯良,极其孺慕的笑容,
“这就是那山匪头子的首级!
女儿虽然力弱,但不敢忘沈家血债血偿的祖训。
这贼人想动父亲的女儿,我就让他身首异处!”
我的声音清脆,在大厅里回荡。
紧接着,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划破了大厅的空气。
“啊——!”
一直躲在崔氏身后看戏的沈婉儿,不知何时凑了上来。
她原本是想看我出丑,却不小心瞥见了锦盒里那颗眼珠子都快突出来的死人头。
那可是替她去杀人的赵管事啊。
沈婉儿两眼一翻,身子软得像面条一样,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婉儿!我的婉儿!”
崔氏尖叫着一把抱住她,随即猛地抬头,那双平日里装得端庄贤淑的眼睛,此刻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样死死盯着我:
“沈厉霜!你这个丧门星!
今日是你父亲大寿,你带这种脏东西回来,是想咒**吗?
若是婉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剥了你的皮!”
旁边的二哥沈破军,那双满是横肉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眼球暴突,对我怒目而视,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来将我乱刀分尸。
而那位一直端坐在角落里,温润如玉的大哥沈玉书,轻轻合上了手里的折扇。
他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阴冷至极的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跳梁小丑。
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恶意。
我心里冷笑,脸上却更加惶恐无辜。
“好!
好一个将门虎女!”
不知道是谁带头叫了一声好,也许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许是真心佩服的。
紧接着,稀稀拉拉的掌声响了起来,最后变成了一片喝彩。
沈万山坐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
他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怪物。
他想发作,想让人把我拖出去乱棍打死,但他不能。
王御史正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满堂宾客都在看着他。
他被我架在了一个父慈女孝的高台上,下不来了。
良久。
沈万山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角硬生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好孩子。”
那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来人,”
他挥了挥手,声音嘶哑,
“大**斩杀匪首,扬我沈家门楣。
赏……赏黄金百两,锦缎十匹。
扶大**下去休息。”
我合上锦盒,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谢父亲赏赐。”
起身的时候,我感觉到双腿在发抖。
那是极度透支后的虚脱,也是兴奋。
我赢了。
但这只是开始。
沈万山,这颗人头只是开胃菜。
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这巍峨的国公府,这你引以为傲的权势,一点点烂在泥里,就像你当年烂掉良心一样。
我抱着盒子转身,穿过人群。
这一次,没人再敢嫌我脏。
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里,多了一种东西,那是对狠人的敬畏。
我知道,从今天起,沈厉霜这个名字,不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而是一把刚出鞘,沾了血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