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静得可怕，白日曲江宴的喧嚣早已散尽，连最后一丝烟火气都被浓稠的夜色吞噬。温归晚的闺房内，只余一盏如豆孤灯，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明明灭灭，将她纤薄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摇曳的鬼魅。
她**镜前，铜镜模糊，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眼神深寂，不见底，白日里那瞬间迸发的冰寒已被收敛，沉淀为更可怕的死水微澜。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左手腕内侧。
那里，有一道浅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疤痕。不是女儿家不小心划伤的细痕，而是反复磨砺、挣扎求生留下的印记。前世，被弃于那荒芜别院，寒冬腊月，炭火无继，她只能偷偷拆了旧衣里的棉絮，学着粗使婆子的样子，用破瓷片磨尖了，去刮取廊下朽木上的木屑，企图引火。瓷片钝涩，一次次滑脱，割在腕上，留下这纵横交错的耻辱。
冰冷的指尖触到那微微凸起的糙砺，记忆便如裹挟着冰碴的寒风，呼啸着倒灌入脑海。
不是病死的。
是冻死的，饿死的。
在那个大雪封门的夜晚，破败的窗棂被狂风扯开，呜咽着灌满一室寒彻。她蜷在硬得硌人的板床上，身上是早已失去保暖功能的旧棉被，冷，刺入骨髓的冷，连血液都似乎凝固成了冰。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砂石，干灼得发不出半点声音。意识模糊间，她仿佛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最后一点白气，如何在空气中迅速消散，了无痕迹。
而彼时，她那好妹妹温揽月，正穿着她曾梦寐以求的凤冠霞帔，享受着十里红妆带来的尊荣吧？又或许，正用那些不知从何处窃来的诗句，沽名钓誉，引得满堂喝彩？
恨意，并不灼热，而是像一块万载不化的寒冰，沉沉地坠在心口，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却又让她异常清醒。
她起身，走到床榻最内侧，摸索片刻，取出一柄尺余长的匕首。匕首藏在鞘中，样式古朴，是她及笄那年，外祖家送来的贺礼之一，说是给她辟邪防身。前世，它未曾出鞘，最终却成了她了结残生的工具——在意识到连苟延残喘都是一种奢望后，她握着它，想了断这可笑的一生。只是连死，都未能干脆。
“铿——”
一声轻吟，匕首被拔出半截。雪亮的刃身在昏黄的灯下，反射出森然寒光，映亮她幽深的瞳孔。
她推开紧闭的窗棂，一轮冷月高悬，清辉洒落，如水银泻地。院中一株老梅，花期已过，只剩虬劲的枝干在月下舒展，如同铁画银钩。
温归晚凝视着那寒梅枯枝，左手握住匕首锋刃，毫不犹豫地一划！
锐痛传来，掌心豁开一道血口，温热的血珠瞬间涌出，滴滴答答，落在窗台冰冷的石面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她感觉不到疼似的，抬起流血的手掌，对着那轮冷月，一字一句，声音低哑却清晰如碎冰撞击：
“皇天在上，厚土为证。”“前世，我温归晚以血、以命，滋养了你们的锦绣前程，成全了你们的狼心狗肺。”“今生——”她眼底骤然掀起滔天的黑色巨浪，那是地狱业火焚烧殆尽后留下的死寂与决绝，“我便要用你们的骨，你们的血，铺就我的锦堂之路！”“所有负我、欺我、辱我之人，一个都休想逃！”
誓言既成，夜风似乎更冷了几分，卷着血腥气，盘旋不去。
她面无表情地扯过一块素绢，草草裹住伤口。随后，她吹灭了那盏摇曳的孤灯，只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走到书案前。
研墨，铺纸。
狼毫笔在指尖稳如磐石，落下第一个字。
她写下那些刻骨铭心的名字：设计换婚的继母，冷漠践踏她的前夫，落井下石的妯娌，助纣为虐的奴仆……一个不漏。
她写下前世零星听闻、却无力利用的朝堂秘辛：某年某月，边关大将贪墨军饷；某位道貌岸然的尚书，私下结党营私；哪位皇子暗中蓄养死士，图谋不轨……
她写下未来几年会发生的几件大事：黄河决口，吏部考核，乃至……宫中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毒蛇游过枯叶。她的眼神专注而冰冷，仿佛不是在书写文字，而是在雕刻一座座墓碑。
复仇，不再是情绪的宣泄，而是精密、冷酷的筹谋。
这一世，她不再是谁家贤良淑德的女儿，也不再是谁家逆来顺受的媳妇。
她是自地狱爬回来的恶鬼，唯一的目的，便是将那些人，一同拖回她曾身陷的无间地狱。
窗外，寒梅枯枝在月下轻轻摇曳，如同默然见证的魂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