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芬也不瘫在地上了,噌地一下弹起来,那动作敏捷得根本不像个常年喊腰疼的老太太。
“不行!绝对不行!”
张桂芬唾沫星子喷得老远,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都要脱眶了。
“哪有闺女还没出门子就跟娘家断亲的?这传出去我还做不做人?老姜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她虽然贪,但她心里那把小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彩礼是一锤子买卖。
但这闺女要是嫁给了团长,那就是长流水的金矿。
以后家里缺粮了、建国想升职了、珍珍想找工作了,哪样不得指望这层关系?
要是断了亲,这一千块的“债”是抵消了,可往后那源源不断的好处也就跟着断了根。
这账,亏大发了!
“我是你妈!我就算打你骂你,那也是为了你好!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现在攀上高枝儿了,就想把穷娘家一脚踹开?没门!”
张桂芬越说越激动,伸手就要去撕桌上那张纸。
姜小蛮没动。
雷烈也没动。
就在张桂芬的手指尖刚要碰到那张纸的时候,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啪”地一声,把一把黑色的手枪拍在了那张纸上。
沉闷的金属撞击声,让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那是一把五四式。
枪身泛着冷幽幽的寒光,枪口正对着门口的方向。
张桂芬的手僵在半空中,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声,眼珠子死死盯着那把枪,再也不敢往前伸半分。
“继续闹。”
雷烈眼皮都没抬,甚至还伸手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
“妨碍军务,破坏军婚,敲诈勒索现役军官。”
他每说一个词,屋子里的温度就降一度。
“这几条罪名加起来,够不够你去陪你儿子吃几年牢饭?”
张桂芬腿一软,噗通一声又跪回了地上。
这次是真的腿软。
姜小蛮看着这一幕,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更深了。
恶人还需恶人磨。
这道理,亘古不变。
她转过身,视线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一直缩在灶台后面装鹌鹑的那个干瘦老头身上。
姜有财。
她这个身体的亲爹。
一辈子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在这个家里,他就像是个隐形人。
张桂芬虐待原主的时候,他在抽旱烟;姜建国抢原主口粮的时候,他在编筐;姜珍珍把原主的新鞋剪烂的时候,他在睡觉。
他从来没动过手。
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永远只有默许和纵容。
这种沉默的恶,有时候比张桂芬的撒泼更让人恶心。
“爸。”
姜小蛮喊了一声。
姜有财浑身一哆嗦,手里的旱烟袋差点掉在地上。
他缩着脖子,不敢看姜小蛮,也不敢看雷烈,只是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
“过来。”
姜小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
姜有财磨磨蹭蹭地挪了过来,每一步都像是在拖着千斤重的铁镣。
“签字。”
姜小蛮把钢笔递过去。
姜有财看着桌上那张写着“断绝关系”的纸,手抖得像筛糠。
他求助似的看向张桂芬。
张桂芬这会儿正盯着那把枪发抖,哪还有功夫管他?
“小……小蛮啊……”
姜有财嗫嚅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一定要这么绝吗?咱们……咱们毕竟是一家人……”
“一家人?”
姜小蛮笑了。
她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差点笑出来。
“爸,二哥要把我卖给李瘸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是一家人?”
“妈要把我卖三百块钱彩礼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是一家人?”
“我发高烧差点烧死,你们却在商量省下药钱给二哥买肉吃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是一家人?”
她猛地收住笑,那双杏眼瞬间变得冰冷刺骨,直直地刺进姜有财那颗懦弱的心脏。
“签字。”
“别让我说第三遍。”
姜有财被这眼神吓得一**坐在凳子上。
他颤颤巍巍地拿起笔,笔尖在纸上戳了好几个墨点子,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是没主见,但他知道,这一笔签下去,他在街坊邻居面前那点“老实人”的面皮,就彻底被扒光了。
就在这时。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
雷烈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还有一叠花花绿绿的票证。
他把这些东西,“啪”地一声,压在了那张断亲书的旁边。
“这里是五十块钱。”
“还有十斤全国粮票,五斤肉票,两张工业券。”
雷烈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子金属的质感。
张桂芬原本死灰般的眼睛,在看到那些票证的瞬间,噌地一下亮了。
那是绿光。
饿狼看见肉的绿光。
五十块!
还有肉票!工业券!
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
“这是买断钱。”
雷烈手指点了点桌面,目光如刀,在姜家这三口人脸上刮过。
“签了字,这钱和票归你们。”
“从此以后,姜小蛮跟你们姜家,桥归桥,路归路。”
“要是让我知道,你们以后敢去部队闹,或者在外面乱嚼舌根坏她的名声……”
雷烈没把话说完。
他只是拿起桌上的那把枪,熟练地退下弹夹,又咔嚓一声推了回去。
那清脆的上膛声,就是最好的警告。
“签!我们签!”
张桂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
她一把抢过姜有财手里的笔,塞进他手里,死命地摁着他的手往纸上戳。
“死老头子!快签啊!你想看着儿子在牢里饿死吗?有了这钱,咱们就能去疏通关系了!”
姜有财被老婆子摁着,在那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张桂芬也不甘落后,抓过笔,在后面画了个押。
最后,还强行拽过躲在墙角的姜珍珍,让她也按了手印。
一家三口。
齐活了。
姜小蛮伸出手,把那张薄薄的纸抽了回来。
她对着光看了看。
字迹丑陋,手印鲜红。
但这却是原主那短暂一生中,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自由。
她小心翼翼地把纸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还用手拍了拍。
然后,她看都没看桌上那堆钱票一眼。
“雷团长。”
姜小蛮转过身,背对着姜家那一屋子的乌烟瘴气。
“走吧。”
这里,她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雷烈收起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大步走在前面,替她挡开了门口那些探头探脑的视线。
走出那扇破败的木门。
走出那条阴暗潮湿的胡同。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把整个世界都照得亮堂堂的。
空气里没有了那股子常年散不去的霉味和烂白菜味,取而代之的是尘土飞扬却充满生机的味道。
姜小蛮站在巷子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肺腑之间,全是通透。
那种感觉,就像是卸下了背负了十几年的千斤重担,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随时能飞起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大杂院像是一个黑色的怪兽,趴在城市的阴影里。
而她,终于逃出来了。
雷烈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躯替她挡住了一半的日头。
他没催她,也没问她难不难过。
他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崭新的,叠得方方正正,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香。
“擦擦。”
他递过来。
姜小蛮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干的。
没有泪。
“我没哭。”她抬起头,那双杏眼里只有细碎的阳光在跳跃。
雷烈看着她那副倔强的小模样,手指动了动,最后还是忍不住,抬手在她头顶那几根翘起来的呆毛上压了压。
“手脏。”
他说的是刚才在屋子里,她拍桌子、翻旧账弄的一手灰。
姜小蛮低头看了看自己黑乎乎的爪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她没接手帕。
反而直接伸出手,抓住了雷烈那只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大手。
他的手很大,掌心全是粗糙的茧子,硬邦邦的,却热得烫人。
“雷团长。”
姜小蛮晃了晃他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以前从未有过的轻快和狡黠。
“我现在可是无家可归的小可怜了。”
“那一千多块钱的嫁妆也没了,我就剩这身破衣裳。”
她仰着头,阳光给她那张还有些消瘦的小脸镀上了一层金边,细细的绒毛在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
那双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细碎的星光,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你刚才给的那五十块钱,算借我的。”
“以后我赚钱还你。”
雷烈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
小姑娘的手软软的,小小的,好像稍微一用力就能捏碎。
但他却觉得,这只手比他握过的任何枪械都要沉重。
这是责任。
也是他往后余生的归处。
“不用还。”
雷烈反手握住她,十指扣进她的指缝里,紧紧的,密不透风。
“我的津贴归你管。”
“存折在兜里,密码是你的生日。”
姜小蛮眨了眨眼,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半拍。
这男人。
明明长着一张冷得掉渣的脸,说起情话来怎么这么要命?
她突然不想逗他了。
她想做点更实际的事。
姜小蛮忽然灿烂一笑,那笑容比头顶的太阳还要晃眼。
她猛地往前跨了一步,整个人几乎贴在他的军装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好闻的烟草味和阳光的味道。
“那还等什么?”
她朝他伸出另一只手,掌心向上,像是在发出一个生生世世的邀请。
“走,雷烈。”
“咱们去民政局,领证。”
“以后,我可就归你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