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摘星楼纵身跃下时,萧彻正提着一壶新酿的青梅酒,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他看见我,
眉头先是舒展,随即又紧紧拧起。“苏锦,你又在闹什么?”他的语气里满是疲惫与不耐,
仿佛我不是他明媒正娶的皇后,而是一件摆在不合宜位置,让他心烦的物件。我没有看他,
目光越过他华贵的君王袍服,望向他身后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今天的天色真好,蓝得像一块无瑕的绸缎。“闹?”我轻声重复着这个字,
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陛下,臣妾不闹了。”从今往后,再也不闹了。
他似乎没听清我的话,又或者是不屑于去听清。他径直走到我身边,
将那玉质的酒壶放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碰响。“轻烟的身子弱,受不得惊吓。你身为皇后,
当有容人之量,何苦屡次三番寻她的麻烦?”他开始数落我的罪状,一桩桩,一件件,
熟练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他说,我不该在柳轻烟的安胎药里动手脚。
可那是北地百年才能得一株的雪莲,是我求了镇守边疆的兄长,冒着风雪寻来,
只为保她母子平安。他说,我不该将他亲手为柳轻烟画的眉黛样稿付之一炬。
可那是我熬了三个通宵,为他整理水患奏折时,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他彻夜陪伴在柳轻烟的含章殿,又怎会知道我这坤宁宫的深夜烛火。他还说了很多。
我静静听着,心中那片早已荒芜的土地,连一丝尘埃都未曾扬起。原来,当一个人彻底心死,
再多利刃般的话语,也不过是清风过耳。“陛下,”我终于开口,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您还记得吗?您登基那年,也是在这样好的天气里,您牵着我的手,在这摘星楼上对我说,
要与我共享这万里江山,岁岁长宁。”萧彻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或许是想起了什么,
但那点恍惚很快就被更深的不耐所取代。“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他别过脸,
看向远处层层叠叠的宫殿,“苏锦,只要你安分守己,这皇后的位置,永远是你的。
”永远…多么可笑的许诺。我笑了,这一次,是真的笑出了声。那笑意清清冷冷,
回荡在摘星楼的顶端,让萧彻的脸色愈发难看。“陛下,臣妾不要这后位了。”我说,
“这万里江山,您既已决意要与她共享,那便共享罢。只是,别再来脏了我的轮回路。
”说完,我张开双臂,像一只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的蝶。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带着解脱的欢愉。我看见萧彻那张素来冷漠从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龟裂的痕ako,
是震惊,是不可置信。他向我伸出手,口中似乎在狂喊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见了。
身体急速下坠,地面那片坚硬的青石板,此刻看起来,竟是无比的温柔。萧彻,永别了。
但愿来生…再也不见。…我死后的第一日,宫中并无半分哀戚。萧彻封锁了消息,
只说皇后娘娘凤体抱恙,需在坤宁宫静养,任何人不得探视。他自己也没有来。
他去了含章殿,陪着他心尖上的柳轻烟。听说,柳轻烟被我的“死讯”吓得动了胎气,
哭得梨花带雨,娇弱无助。萧彻抱着她,柔声安慰了一整夜,许诺等她诞下皇子,
便让她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这是守在坤宁宫外的小太监,冒死说与我贴身宫女听雪的。
哦,忘了说,我并未真的死去。或者说,苏锦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另一具躯壳里的游魂。
摘星楼太高,下面是引自宫外的活水湖。我算准了风向与落点,兄长派来的人,
早已在湖中接应。他们将一具早就备好的,与我身形相仿的尸身扔进湖里,
制造了皇后失足落水的假象,而我则被悄无声息地带出了皇城。此刻,
我正坐在一辆颠簸的马车里,听着化名“阿铃”的听雪,向我转述宫里的情形。“娘娘,
您说陛下他…他怎么能如此薄情?”阿铃的眼睛红肿,声音里满是愤懑与不甘。
我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淡淡道:“算不上薄情。他从未爱过我,
又何来情深与情薄之说。”我与萧彻,始于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我是定国公府的嫡女,
兄长手握重兵。他是先帝最不受宠的皇子,空有才华,却无依仗。我们的结合,
是我父亲与兄长,压上整个家族荣辱的一场豪赌。他们赌赢了。萧彻凭借苏家的兵权与财力,
一步步扫清障碍,登上了权力的顶峰。我也顺理成章地,从太子妃变成了皇后。世人都说,
帝后琴瑟和鸣,佳偶天成。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座金碧辉煌的坤宁宫,于我而言,
不过是一座华美的囚笼。萧彻敬我,重我,却唯独没有爱我。他的心里,
早就住进了一个叫柳轻烟的女子。那是他的白月光,是他年少时求而不得的朱砂痣。
一个出身卑微,却才情卓绝,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他登基后,不顾朝臣反对,力排众议,
将她接入宫中,封为贵妃,荣宠一时无两。为了她,他可以斥责我这个正妻善妒。为了她,
他可以废黜我兄长的兵权,只因兄长在朝堂上,弹劾了她行为不检的父亲。为了她,
他可以将我亲手熬制的汤羹,毫不犹豫地泼在地上,只因柳轻烟娇怯怯地说了一句,
怕里面有毒。桩桩件件,我都忍了。因为我记着父亲的教诲,身为皇后,当以大局为重。
我记着兄长的嘱托,君心难测,万事求一个“稳”字。我甚至天真地以为,
只要我做得足够好,足够隐忍大度,总有一天,他会回头看我一眼。直到那天,北狄来犯,
边关告急。兄长浴血奋战,却因粮草迟迟未能运到,被困于雁门关,九死一生。
我跪在养心殿外,求了他三天三夜。我告诉他,那批粮草,是被柳轻烟的父亲,
户部尚书柳承安,偷偷换成了发霉的陈米,中饱私囊。我将所有的证据,都呈了上去。
可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便将奏折扔在一旁。“苏锦,你又要构陷轻烟的家人到何时?
”他冷漠地看着我,“柳大人为官清廉,朕心中有数。倒是你兄长,屡次三番拥兵自重,
朕倒要好好查一查,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别的内情。”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
彻底碎裂的声音。原来,他不是不知道真相。他只是,不在乎。不在乎我兄长的生死,
不在乎边关数十万将士的性命,更不在乎我这个皇后的尊严与苦楚。他的心中,
只有他的柳轻烟。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这后位,这荣华,这看似拥有一切,
实则一无所有的皇后生涯,我不要了。“阿铃,日后不必再叫我娘娘了。”我放下车帘,
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苏锦已经死了。从今往后,我叫林素。草木之素,亦是平凡之素。
”“**…”阿铃哽咽着,最终还是改了口。马车一路向南,
离那座吞噬了我十年青春的京城,越来越远。…我死后的第三个月,萧彻下旨,
追封我为“孝慈仁德愍顺皇后”,以最高规制下葬皇陵。葬礼办得风光无限,据说出殡那天,
京城万人空巷,百姓自发路祭。他们感念的,不是我这个皇后,
而是定国公府与苏家军多年来对大周的庇护。萧彻亲自扶棺,全程神情肃穆,看不出喜悲。
只是在棺椁落入地宫的那一刻,有人看见,他一直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葬礼过后,他便病倒了。太医诊断是忧思过甚,心力交瘁。朝堂上下,都以为他是为我伤心。
只有我知道,他不是。他是在为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迎娶柳轻烟,而兴奋难抑。果然,
他病愈之后的第一道圣旨,便是昭告天下,欲册封柳贵妃为新后。此旨一出,朝野哗然。
以御史大夫为首的几位老臣,跪在承天门外,冒死进谏,直言大行皇后尸骨未寒,陛下此举,
于理不合,于情不容。萧彻大怒,当庭将那几位老臣罢了官,发配边疆。一时间,
朝中人人自危,再无人敢提出异议。册封大典,定在下月初八,黄道吉日。含章殿上下,
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柳轻烟每日试穿繁复的凤袍,对着镜子,演练着母仪天下的端庄仪态。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她所期望的方向发展。而我,彼时已经身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临安。
我用带来的金银,在城南盘下了一间小小的医馆,挂牌行医。我自幼随外祖父,
一位悬壶济世的老神医学医,虽不敢说能生死人肉白骨,但寻常的疑难杂症,倒也还能应付。
医馆的名字,叫“素心堂”。取“医者仁心,还璞归真”之意。一开始,并无人上门。
毕竟我一个年轻女子,看起来就不那么可靠。我也不急,每日里种种花,看看医书,
日子过得清净自在。直到有一天,城西张大户家的小儿子,突发急症,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城里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张大户抱着一线希望,将孩子送到了我这里。我只看了一眼,
便诊断出是误食了某种毒蘑菇。我当即开方,施针,一番忙碌下来,孩子竟悠悠转醒,
转危为安。此事一传十,十传百,“素心堂”的名声,渐渐在临安城里传开了。
来找我看病的人,络绎不绝。我每日从早忙到晚,虽然辛苦,心中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我不是皇后苏锦,只是大夫林素。我救治的每一个病人,
他们的感激,他们的笑脸,都是真实而温暖的。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是我在坤宁宫十年,
都未曾体会过的。阿铃也渐渐适应了新的生活。她不再唉声叹气,学着帮我晒药、碾药,
学着跟街坊邻里打交道,脸上的笑容,也一日比一日多。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
平淡而安稳地过下去。直到那天,一个风尘仆仆的信差,叩响了医馆的大门。
他送来了一封来自京城的,加急的密信。信是兄长写的。信中只有寥寥数语,
却让我如遭雷击。“雁门关失守,为兄兵败被俘,生死未卜。京中苏氏满门,
被以通敌叛国之罪,尽数下狱。速逃,勿念。”信纸从我指尖滑落,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兄长骁勇善战,苏家军更是大周最精锐的部队,
怎么会兵败?还有通敌叛国…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苏家世代忠良,为大周流血牺牲,
怎么可能通敌叛国!唯一的解释,便是这是一个圈套。一个早就设计好的,针对我苏家的,
巨大的阴谋。而那个设局的人…我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的天空。那座巍峨的皇城,
此刻在我眼中,已然成了一座择人而噬的炼狱。萧彻…你好狠的心。你不仅要我的命,
还要我苏家满门的命。你以为,把我从皇后之位上逼走,便能为你心爱的女子扫清所有障碍。
你以为,除掉我兄长,拔掉苏家这根“眼中钉”,你的皇位便能坐得更稳。你错了。我苏锦,
既能把你扶上皇位,也一样能,把你从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上,拉下来。“阿铃。”我开口,
声音平静得可怕。“**?”“收拾东西。我们回京。”…册封大典的前一夜,
京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整个皇城,都被笼罩在一片素白之中,
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那场盛典,披上了一层虚伪的纯洁。萧彻站在养心殿的窗前,
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心中却莫名地烦躁。明天,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
将他爱了十年的女人,扶上后位。他应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他的心口,
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得发慌。这三个月,他时常会做梦。梦里,
总是出现苏锦的脸。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对他巧笑嫣然。她穿着素色的宫装,
在灯下为他缝补衣衫。她穿着沉重的凤袍,站在摘星楼的顶端,眼神空洞地看着他,然后,
纵身一跃。每一次,他都会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愧疚。毕竟,
她是他的发妻,陪他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虽然他对她无爱,但她因他而死,
他心中难免会有些不安。等册封了轻烟,等他有了新的皇后,有了新的开始,这一切,
都会过去的。“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大太监福安,轻手轻脚地走上前,
为他披上一件狐裘大氅。萧彻“嗯”了一声,却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案的一角。
那里,摆着一方砚台。那是一方端砚,石质细腻,雕工精美,是他最爱用的一方砚台。
也是苏锦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那时,他还是个备受冷落的皇子,
连一方像样的砚台都没有。她便将自己最心爱的,外祖父送给她的及笄礼物,转赠给了他。
他记得,当时他问她:“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你不心疼?”她笑着摇头,
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好看。“赠予心悦之人,何来心疼一说。
”赠予心悦之人…萧彻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有多久,
没见过她那样的笑容了?自从他登基之后,自从他将柳轻烟接入宫中之后,
她好像就再也没有,对他那样笑过了。她总是低着头,沉默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
是他,亲手折断了她的翅膀,熄灭了她眼里的光。“福安。”他忽然开口。“奴才在。
”“去坤宁宫看看。”福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躬身退下。坤宁宫,
自从苏锦“死”后,便被封锁了起来。萧彻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宫里的一切,
都维持着她离开时的原样。他自己,也再没有踏足过那里一步。他怕。他怕触景生情,
怕面对那满室的清冷,怕承认自己心中,那挥之不去的空洞。福安很快就回来了,
脸色有些古怪。“陛下,坤宁宫里…一切安好。只是…”“只是什么?”“只是,
奴才在皇后娘娘的寝殿里,发现了一样东西。”福安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
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物件,呈了上来。萧彻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只小小的,
缝制了一半的婴儿虎头鞋。鞋面用金线绣着憨态可掬的虎头,针脚细密,
看得出**者的用心。萧彻的呼吸,猛地一窒。他想起来了。有一年冬天,苏锦怀孕了。
那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那时,正因为柳轻烟在宫宴上受了委屈,而与苏锦置气。
他整整一个月,没有踏入坤宁宫半步。后来,他听说,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孩子没了。
他甚至没有去看她一眼,只派人送去了一些补品,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他以为,
那只是一场意外。可现在…“陛下,这是听雪姑姑,托奴才转交给您的。”福安的声音,
带着一丝颤抖,“她说,当年娘娘并非失足,而是…而是被含章殿的宫人,推下台阶的。
”“那宫人,是柳贵妃的心腹。”“娘娘为了不让您为难,将此事压了下来,
只说自己不小心。可她从那以后,身子就彻底坏了,再也…再也无法生育了。”萧彻只觉得,
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手中的虎头鞋,掉落在地。
他一直以为,苏锦善妒,容不下柳轻烟,容不下她腹中的孩子。却原来,
她才是那个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做母亲资格的,可怜人。而他,这个自以为是的君王,
这个她用整个家族去辅佐的丈夫,却在她最痛苦,最需要他的时候,用最冷漠的言语,
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
“轻烟她…她不是那样的人…”“陛下!”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从殿外跑了进来,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何事惊慌?”萧彻厉声喝道。“回…回陛下,
户部尚书柳承安…柳大人他…他畏罪自尽了!”“什么?”“就在刚才,大理寺的官员,
从柳府搜出了柳大人贪墨粮饷,与北狄私通的…的铁证!”内侍的话,像一道惊雷,
在萧彻的脑海中劈过。贪墨粮饷…私通北狄…他想起苏锦跪在他面前,一遍遍地恳求。
想起她通红的眼眶,和绝望的眼神。想起自己当时,是怎样地不屑一顾,
怎样地斥责她无中生有。原来…她说的,全都是真的。他冤枉了她。
他冤枉了为国征战的苏家军。他为了一个满腹心机,蛇蝎心肠的女人,
亲手将自己最忠诚的战士,最爱他的妻子,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噗”的一声,
一口鲜血,从萧彻的口中,狂喷而出,染红了面前那片洁白的雪地。“陛下!
”福安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萧彻却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向殿外冲去。
他要去皇陵。他要去告诉苏锦,他错了。他错得离谱。他要去求她,求她原谅。然而,
当他带着一身风雪,疯了一般地冲到皇陵地宫的入口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停住了脚步。
厚重的石门,不知被何人打开。地宫内,空空如也。那具他亲手下葬的,
属于苏锦的紫檀金棺,不翼而飞。…我回到京城时,天还没亮。迎接我的,是禁军统领,
陈霄。他是兄长的副将,也是我苏家一手提拔起来的,最信赖的人。“末将参见…林姑娘。
”陈霄单膝跪地,声音嘶哑。“陈将军,快请起。”我将他扶起,开门见山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