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豆子在水里泡得发胀,我撸起袖子把石磨转得嗡嗡响。
汗珠子顺着下巴滴进豆浆里,我都懒得擦。"春梅姐!"小满撞开木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刘婶领着个瘸子往这儿来呢!"木勺"咣当"掉进桶里。我撩开黏在脖子上的头发,
突然觉得灶火烤得脸发烫。"瞎嚷什么,没见我在点卤水?"小姑娘踮脚扒着窗台,
鼻尖在玻璃上压成扁圆形:"那人拄着铁拐杖,走路像踩棉花似的..."她突然扭头,
"姐你头发乱了。"我知道她在看什么。左脸那块胎记今天格外痒,像有蚂蚁在皮下爬。
铜镜早被我扣在抽屉最底层,可这会儿特别想摸一摸。
院外传来刘婶标志性的笑声:「周师傅慢些走,这老槐树底下青苔滑得很!」
我鬼使神差凑到窗边。槐花正扑簌簌往下掉,那人抬手接住一朵。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
把他青胡茬的下巴照得一块明一块暗。拐杖尖插在泥土里,压碎了几朵落花。「春梅啊——」
刘婶的破锣嗓子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我猛然后退,后腰撞上豆腐板。
小满突然拽我袖子:"他眼睛好看。"没等我反应,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刘婶裹着劣质香水味冲进来,身后阴影里站着个高大的轮廓。"瞧瞧我们春梅多能干,
"她指甲上的红漆都快蹭到我脸上,"周师傅你说是不是?"那人从暗处走到光里,
右腿拖着,铁拐杖卡在青砖缝里。我本能地把左脸往阴影里藏,手指把碎发别了又别。
"许老板。"他声音比想象中沉,指节在磨盘上敲了敲,"老式石磨?
"我盯着他虎口上的机油渍发呆。小满突然**来:「周叔叔你腿疼不疼?」
屋里瞬间安静得能听见豆浆滴答声。他弯腰时皮带"咯吱"响:"以前开大卡车的,
现在修拖拉机。"手指在膝盖上拍了拍,"钢铁做的,比原装的耐用。
"刘婶突然把搪瓷杯砸在桌上:「春梅你发什么愣?倒茶呀!」热水溅在手背上,
我疼得一哆嗦。抬头正撞上他的目光,不是往常那种看到胎记后的躲闪,
而是像在看我身后墙上的豆腐价目表。"王..."他喉结动了动,
从裤兜摸出包皱巴巴的红梅烟,突然又塞回去,"抱歉,忘了是在食品作坊。
"小满"噗嗤"笑出声。刘婶踢了她一脚,转头笑得满脸褶子:"周师傅原先在运输公司,
现在农机站当技术员,吃公家饭的!"铁拐杖突然滑了一下。我下意识伸手去扶,
碰到他小臂上凸起的血管。他手腕一转,反而托住了我肘弯。温度透过袖子的破洞烫进来。
「当心磨盘。」他松开手时,指腹沾了块我袖口上的豆渣。
刘婶突然拍大腿:"哎哟我想起来!
春梅你上次说缺个修电磨的..."她挤眉弄眼地推男人往前,"周师傅可是八级技工!
"阳光忽然移到灶台上,照得豆浆锅明晃晃的。我看着他弯腰检查电线的后颈,
那里有道疤隐没在衣领里。小满凑过来咬耳朵:「他刚看你像看豆腐似的。」"什么?
""就那种...怕碰碎的眼神。"小姑娘蹦跳着去接他脱下的外套,
我忽然发现他右裤管空荡荡地晃了晃。他转头递螺丝刀时,
我闻到他身上有铁锈和槐花混在一起的味道。第2章铁锈混着槐花的味道突然近了。
"电磨电机烧了。"周振山直起腰,袖口蹭了块黑印,"得换线圈。
"刘婶立刻拍手:"正好赶上饭点!春梅快把腌的香椿拿出来。"她指甲掐进我胳膊,
压低声音,"人家修农机的手艺,镇上独一份。"小满已经搬来板凳。周振山坐下时,
铁拐杖靠墙发出"哐当"一声。我转身去捞泡在井里的豆腐,
听见他在背后说:"用卤水点的?"「石膏伤胃。」我攥着竹篦子的手有点抖。
前夫醉酒砸摊子的那天,也说过同样的话。油锅"滋啦"响时,
刘婶正吹嘘周振山修好镇长家的拖拉机。
我瞥见他用筷子尖挑出辣椒——和王秀芝一样的习惯。
小满突然嚷起来:"周叔叔你碗底画了朵花!"粗瓷碗翻过来,碗底果然有朵褪色的蓝莲花。
周振山拇指摩挲着花纹:「运输公司发的,用了十年。」「我姐做的豆腐也能用十年不坏!」
小满把炸豆腐推到他面前。油星子溅到他手背上,他没擦。刘婶踢我的脚:「春梅,
给周师傅添饭啊。」电灯突然闪了闪。我伸手接他碗时,灯泡「啪」地灭了。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他突然抬起的手上。温热的触感擦过左脸。我僵在原地,
听见他鼻息声近在咫尺:「像朵花瓣。」头发被拨开的瞬间,灶膛里爆出个火星。
我猛地后退,后腰撞上碗柜。搪瓷缸子「咣当当」滚下来,在月光里亮得刺眼。"电压不稳。
"周振山的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明天我带稳压器来。"小满划亮火柴时,
我看见他右裤管空荡荡地绞在凳腿旁。刘婶干笑着打圆场:「春梅胎记是菩萨做的记号,
有福气的!」我摸到左脸。那块皮肤比别处烫,像刚揭开的蒸笼。
收拾碗筷时发现他碗里留着块完整的豆腐,四角方正,半点没碎。
刘婶在院里扯着嗓子喊:「周师傅送送你呀!」"不用。"铁拐杖的声音停在门槛,
"许老板,明天我带线圈来。"我盯着水盆里晃动的月亮,直到小满拽我衣角:「姐,
他把你掉的门栓修好了。」木门严丝合缝地关着,新钉的铁片在月光下泛青。
半夜被雷声惊醒时,枕头已经湿透。
前夫混着酒气的咒骂声好像还贴在耳边:「丑八怪做出来的豆腐都是臭的!」
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窗外佝偻的人影。我抄起顶门杠冲出去,雨点子砸在脸上生疼。
周振山蹲在磨盘边,雨衣下露出工具箱一角。他手里扳手正卡在石磨裂缝里,
抬头时雨水顺着下巴流进衣领:「吵醒你了?」雷声滚过屋顶。我这才发现石磨已经被拆开,
磨损的轴心躺在油布上,新零件闪着冷光。"铸铁的比花岗岩耐磨。"他抹了把脸,
突然皱眉,"你光脚?"雨水漫过脚背,泥浆从趾缝里挤出来。我攥紧顶门杠的手突然发软。
上次有人发现我光脚,还是王秀芝活着的时候。闪电再次亮起的瞬间,
我看见他工具箱底层露出照片一角。湿透的相纸里,王秀芝没有胎记的左脸在对我笑。
第3章雨水顺着屋檐往下砸,我盯着照片上那张干净的脸。王秀芝的眼睛弯成月牙,
嘴角有颗我永远长不出来的小痣。「工具箱要进水了。」周振山突然说。我猛地松手,
相片「啪」地落回箱底。他弯腰去捡,铁拐杖在泥地里打滑。我下意识扶住他胳膊,
摸到一块凸起的疤。"三年前的车祸。"他声音混着雨声,听不清是解释还是自言自语,
"卡车栽进山沟里。"灶房突然亮起灯,小满揉着眼睛站在门口:「姐,刘婶来了。」
刘婶的油纸伞卡在门框上,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淌。"哎哟我的祖宗!"她一把拽过我,
"大半夜站雨里发什么疯?"眼睛却往周振山工具箱里瞟。我甩开她的手往屋里走,
踩到个硬东西。周振山的扳手躺在地上,沾着泥浆。天亮时雨停了。
我蹲在井台边刷豆腐模子,刷得手指发白。小满蹲在旁边啃馒头:「周叔叔说今天来修电磨。
」"修个屁。"我使劲刮着模子缝里的豆渣,"人家是来看照片的。
"刘婶的脚步声从背后扎过来:"春梅啊,周师傅托我带话..."她突然压低声音,
"他问你要不要合伙开豆腐厂。"木刷子「咔嚓」折断。前夫醉酒砸摊子那天也说过要开厂,
后来拿钱去赌了。"他出设备你出手艺。"刘婶往我手里塞了张纸,"连合同都拟好了。
"纸上机油味刺鼻。我盯着「利润平分」四个字,指甲在纸上掐出月牙印。
"人家不嫌你..."刘婶突然闭嘴。周振山的影子投在井台上,铁拐杖尖沾着新鲜泥巴。
小满蹦起来去接他手里的工具箱。他躲了一下,箱子「哐当」撞上井沿。照片从夹层滑出来,
飘到洗豆子的盆里。王秀芝的脸在水里泡得发胀。我伸手去捞,周振山动作更快。
他弯腰时假腿发出「吱呀」声,掌心擦过我手背。「对不起。」他声音哑得像生锈的轴承。
照片在他手里皱成一团,水珠滴在我脚背上。刘婶突然拍大腿:「哎哟我想起来!
春梅你给周师傅换药的日子是不是到了?」纱布拆到最后一层时,我手抖了一下。
他右腿断口处的疤像蜈蚣,新长的肉芽还泛着红。「疼就说。」我蘸着药水不敢下手。
前夫喝醉摔断腿那次,把药碗扣在了我胎记上。周振山突然抓住我手腕。他掌心有排老茧,
刮得我皮肤发烫。"许春梅。"他喉结动了动,"要不要跟我搭伙过日子?
"药瓶"咣当"滚到地上。我听见前夫在耳边笑:"你这张脸,倒贴都没人要。
"眼泪砸在他膝盖上。周振山猛地松开手,铁拐杖"哐"地砸倒板凳。"是我唐突了。
"他声音突然冷得像冻豆腐。"不是..."我扯住他衣角,布料"刺啦"裂开道口子。
小满突然冲进来,举着湿漉漉的照片:"周叔叔,这个姐姐好像春梅姐!
"照片上的王秀芝冲我们笑。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把左脸藏在阴影里。
周振山一把抢过照片,假腿撞翻了豆腐架。木板「轰隆」倒下时,
我看见他眼眶红得像染了朱砂。"她吃不了卤水味。"他手指摩挲着照片边角,"闻到就吐。
"我摸上左脸的胎记。前夫说过,这块疤看着就倒胃口。小满突然把照片抢过去,
对着阳光举高:「你们看!春梅姐和照片姐姐的耳朵一模一样。」周振山猛地抬头。
阳光穿过照片,在王秀芝耳朵上照出个透光的小孔——我左耳也有个同样的耳洞,
从来不敢戴饰品。"春梅..."周振山的声音突然轻得像豆渣落进水里。
他伸手想碰我耳朵,半路又缩回去,在裤缝上擦了擦。刘婶在院里尖叫:「要死啊!
豆腐都洒了!」我弯腰去捡摔碎的豆腐,碎渣从指缝漏下去。周振山突然蹲下来,
铁拐杖压住我裙角。"不是因为她。"他捡起块完整的豆腐放回我手里,
"是因为你会修石磨。"豆腐在他掌心颤巍巍地晃。我想起昨夜他冒雨来换的轴心,铸铁的,
比花岗岩耐磨。小满把照片塞进我围裙口袋:「周叔叔刚才说,要教我用机床做豆腐模子。」
周振山耳朵尖红了。他摸出个铁皮盒子递给我,里头躺着对银耳钉,坠着两粒小小的黄豆。
"自己车的。"他低头拧紧假腿螺丝,"不锈钢的,不怕水。
"刘婶在窗外咳嗽:"那合伙的事..."我把耳钉按进左耳垂,疼得"嘶"了一声。
周振山突然笑了:"你和她不一样。"他指着照片,"她怕疼,打耳洞哭了一宿。
"阳光突然照到灶台上,那盆泡发的豆子已经涨破了皮。第4章银耳钉坠得耳垂发烫。
我对着水缸照了又照,黄豆大小的银豆子晃来晃去,盖不住胎记。"姐!
"小满冲进来时带落一地槐花,"刘婶说今天宜嫁娶!"我手一抖,耳钉掉进泡豆子的盆里。
前夫娶我那天下暴雨,他说晦气,掀了八仙桌。周振山拄着拐杖进来,裤脚沾着机油。
他放下工具箱,掏出个歪歪扭扭的铁环。槐树枝编的,还带着露水。"遮阳用。
"他手指蹭掉片叶子,忽然抬手往我头上戴。我下意识躲开,花环卡在头发上。
槐花擦过胎记,凉丝丝的。小满拍手跳起来:「周叔叔手真巧!」
刘婶的破锣嗓子从院外扎进来:「吉时到——」没有八仙桌,没有红蜡烛。
小满抱来一筐新摘的毛豆,周振山往我手里塞了把扳手。"农机站的规矩。"他耳尖通红,
"新人要一起修个东西。"我摸着扳手上的牙印——和王秀芝照片里工具箱上的一模一样。
"修这个。"周振山从兜里掏出个生锈的铃铛,"卡车后视镜上的。
"铃铛内壁刻着「周+王」。我的手突然抖得拿不住螺丝刀。周振山握住我手腕,
带我把铃铛拆开。锈渣扑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崭新的铜芯。"旧的不去。
"他声音轻得像磨豆浆,"新的不来。"小满突然把毛豆倒进磨盘:「现在要喝交杯豆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