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梅妃绝命我死在洛阳城破的前一夜,安禄山的叛军已经围困北邙山三日。
城墙上的火把把夜空烧得发红,远远望去,像二十年前,四郎在梨园为我点的那盏梅花灯。
太监捧着毒酒进来时,阿蛮已经把所有的珍珠塞进粮袋。那是半袋炒熟的麦粉,
袋底缝着三十颗海珠,颗颗圆润,在烛火下泛着月华似的光。这是前年四郎从长安送来的,
那时洛阳还没被围,驿使跪在雪地里呈递锦盒,说“陛下记挂梅妃,特寻南海珠相赠”。
锦盒里还压着张素笺,字迹潦草却带着暖意:“梅妃安住,朕很快派人接你回长安。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帝王闲时的慰藉。他那时正陪着杨玉环在华清池赏雪,
新谱的《霓裳羽衣》刚成,梨园弟子排演到深夜,他哪有心思管困在洛阳的旧人。
去年他再送书信来,是托人捎来的《霓裳羽衣》曲谱,信里写:“玉环新排的舞,
配这曲子正好,你若在长安,定要来看。”字迹里的欢喜都要溢出来,
却忘我十三岁入梨园时,他还执我手说“采萍的琵琶,能让梨花都落下来”。“娘娘,
陛下的密旨……”太监的声音被城外的炮声震得发颤,捧着酒盏的手不停哆嗦,“杨娘娘说,
洛阳守不住,您若落在叛军手里,怕是……玷污皇家体面。”我笑出声,
咳得帕子上染上几点红。体面?她杨玉环最懂“体面”。当年她从寿王府出来,
先去道观做三年“太真道士”,每日诵《道德经》,着素色道袍,把满头青丝绾成道髻,
才敢踏进宫门。那时宫人们私下议论,说“公公娶儿媳妇,总要遮遮羞”,
她却对着铜镜描眉,对我叹:“采萍姐姐,这宫里的路,一步都不能错。
”现在她在长安的暖阁里烤火,炉上炖着岭南荔枝,却要我这个困在洛阳的“旧人”,
为她和四郎的“体面”去死。“告诉她,我领旨。”我接过酒盏时,
阿蛮垂着眼往我身后退半步,把包袱往袖里又掖掖。她腕间的银镯子硌着我手背,
那是我二十年前给她的及笄礼,如今镯身已磨得发亮。毒酒入喉时,像吞下一块烧红的烙铁,
从喉咙烫到心口。我没倒,扶着妆奁的沿儿站稳。案上还摆着我抄的《梅花三弄》,
纸角被虫蛀过一个洞,像四郎对我的情分,早被杨玉环的《霓裳羽衣》蛀得千疮百孔。
2梨园旧梦我想起开元二十八年,刚入宫那年。那时四郎还不是沉湎酒色的帝王,
鬓角尚无白发,眼里有江山,也有梨花。他在梨园听我弹琵琶,一曲终,
他掷下金盏:“这曲子该叫《惊鸿》,配得上江采萍。”那天他为我折下满瓶红梅,
说“朕的宫里,该有配得上梅花的人”。那时杨玉环还在寿王府,是个穿石榴裙的少年王妃。
我见过她一次,在曲江宴上,她跟着寿王给四郎敬酒,鬓边斜插着朵合欢花,眼波流转间,
像武惠妃的模样。四郎看着她,眼神里有片刻的恍惚,随即又转向我,
笑着把盏:“采萍的琵琶,比这曲江春色更动人。”谁也没料到,
四郎竟把目光落在自己的儿媳身上。那天高力士捧着道牒进来,说“寿王妃愿入道修行,
为陛下祈福”,我正在窗前描梅,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成一个难看的黑点。
太监低着头退出去,靴底蹭过地砖的声响越来越远。直到殿门“吱呀”关上,阿蛮才扑过来,
扶住我软下去的身子。她粮袋里的麦粉蹭在我袖口,混着珍珠的凉。“娘娘!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指甲几乎嵌进我胳膊里。阿蛮是我从岭南带来的孤女,
那年她才八岁,抱着我的腿哭,说“家乡遭灾,爹娘都没了,只有我和弟弟”。
我把她带进宫,教她识字,教她辨香料。二十五年过去,她鬓边也有细纹,
却还是当年那个会扑在我怀里哭的模样。我扯住她的袖口,
指缝里渗出血来:“记住……珠要送到,话要带到。三十颗珠,换长安西市的粮。
交给陈将军,分给他帐下的禁军。他们的家人,多半还在挨饿。”“我记着!”阿蛮咬着牙,
眼泪砸在我手背上,“您放心,就算拼命……”“不是拼命。”我打断她,喘口气,
胸口的灼痛让视线渐渐模糊,“是等。等长安乱,等禁军怨。告诉陈将军,杨玉环不死,
杨国忠就倒不下;杨国忠不倒,大唐就没救。这不是我恨她,是天下人要她死。
”阿蛮用力点头。她懂。3珠泪换粮阿蛮的弟弟饿死那年冬天,
长安西市的米价涨到一斗百五十钱。我托人从洛阳捎去的三石麦粉,在路上被盘剥大半。
那时我才真正明白,四郎留在长安的决定,早已为今日的饥荒埋下祸根。
长安的粮荒从来不是偶然。二十年前我随四郎初到洛阳,
老宫监曾指着洛河上的漕船对我说:“娘娘您看,这洛阳城里的一粒米,
抵得上长安的三粒金。”他说的是武则天定都洛阳时的旧事。那时运河上的粮船首尾相接,
含嘉仓里的粟米堆积如山,连陈米都能让关中饥民眼红。可四郎总说长安是龙兴之地,
执意要迁回这座被群山困住的孤城。我还记得开元二十四年那场朝堂争论。
裴耀卿大人捧着漕运账册跪在丹墀下,声音嘶哑地奏报:“从江南运粮至长安,
经三门峡时十船能存二三,陆路转运每两斛粮就要耗银千钱,陛下三思!
”四郎却指着舆图上的关中说:“朕凿穿三门山石,改修漕渠,难道还比不过妇人迁都之策?
”他说的妇人,自然是指武则天。那年冬天,新修的漕渠果然冻裂,
江南运来的十万石粮食在三门峡沉船过半,纤夫的尸体顺着黄河漂到洛阳,
像一片片腐烂的荷叶。有一次我在梨园弹奏《陇头水》,弦音呜咽如泣。四郎听得入神,
说这曲子有山水之势。我趁机劝他:“陛下可知陇头水为何悲?漕工们拉纤过三门,
绳断坠崖者十有七八,他们的妻儿正在长安街头乞讨呢。”四郎却捻着胡须笑:“采萍多虑,
今年漕运已到四百万石,够长安人吃的。”他哪里知道,那四百万石背后,
是多少艘沉没的粮船,多少个破碎的家庭。天宝年间的长安,早已成为金玉其外的空壳。
玉环爱吃的岭南荔枝,用快马从五岭奔驰而来,沿途驿马跑死无数,只为保鲜七日。
可禁军将士的家眷却在啃树皮,有老兵把盔甲上的铜钉刮下来换米。我对四郎说:“陛下,
不如暂迁洛阳吧,就像高宗皇帝那样。”四郎勃然大怒:“朕乃天子,岂能做逐粮之君?
”他拂袖而去。洛阳被围的第三个月,我在城楼上看见漕运旧吏老王头。他衣衫褴褛,
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饼。“娘娘,”他跪在雪地里磕头,“老奴曾在含嘉仓当差,
那仓里的粟米三年吃不完,若陛下肯迁洛阳,何至于此啊!”我想起武则天时期的含嘉仓,
粮窖连绵数十里,麦粒饱满得能榨出油来。可如今,洛阳的粮仓也空了,老王头怀里的饼,
竟是从死人身上找到的。毒酒灼烧喉咙时,我忽然明白,大唐的病根不在玉环,不在禄山,
而在这些好面子的男人身上。隋炀帝修大运河时,曾在洛阳留下水闸,那是连通南北的血脉。
可四郎为帝王的体面,执意把心脏留在缺水的关中,任由血脉日渐枯竭。阿蛮粮袋里的珍珠,
颗颗都能换十斗米,这些当年从南海万里迢迢运来的珍宝,如今要去换取长安禁军的性命。
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我仿佛看见无数漕工在三门峡谷拉纤,他们的号子声震得山崖发抖。
绳索断裂的瞬间,有人坠入惊涛,溅起的水花像长安落雪。那年四郎在华清宫为玉环堆雪狮,
用的是驿使快马从终南山运来的新雪,而长安西市的饥民,正用雪水和着观音土充饥。
“她在四郎面前争宠,我不恨。”我望着窗外的火光,声音越来越轻,
“她天天要吃岭南荔枝,八百里加急送来,驿马跑死在半路,我觉得不妥,但也没恨。
可她把杨国忠、虢国夫人都抬成权臣,让他们在朝堂上胡作非为,让安禄山有理由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