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青的话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让原本不耐烦的衙役们动作一滞,纷纷抬起头,用混杂着诧异、轻蔑和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眼神看向他。
那班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满身泥污、衣衫狼狈却语气斩钉截铁的谢长青,皱紧了眉头,语气更加不善:“你谁啊?哪儿来的穷酸?懂不懂规矩?这义庄收尸,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了?赶紧滚开,别妨碍爷们办公务!”他显然没把谢长青和“京里来的官儿”联系起来,只当是个不开眼的。
旁边的禁军队副立刻上前一步,厉声道:“放肆!这位是京城来的谢大人,新任州殓尸官!还不快行礼!”
“殓……殓尸官?”班头和他身后的衙役都愣了一下,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像是想笑又强行忍住,那点微不可察的紧张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明显的倨傲和不以为然。班头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见礼,语气却毫无敬意:“原来是谢大人。失敬失敬。既然是殓尸官,那就更该懂规矩了。这些冻毙的流民,按例直接扔去后面乱葬岗埋了就是,有什么好验的?平白耽误工夫,还沾一身晦气!”
说着,他再次挥手示意手下卸尸,完全没把谢长青的命令放在眼里。
谢长青眼神一凝。这些衙役的态度不对劲。就算不把他这个贬官放在眼里,但对禁军在此守卫竟也视若无睹,甚至对“验尸”本身流露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反感和抗拒?这绝非寻常胥吏的怠惰!
他一步挡在板车前,目光锐利地盯住那班头:“本官既是殓尸官,查验每一具送入义庄的尸身,核验死因,登记造册,便是职责所在!你说他们是冻毙的流民,有何凭证?为何如此急于处置,连最基本的查验都要阻拦?莫非这尸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最后一句更是意有所指。
班头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眼神闪烁,厉内荏地提高了音量:“谢大人!你这话什么意思?诽谤公差可是重罪!这些就是寻常冻死的流民,年年冬天都有,有什么好验的?州府案卷都是这么记的!你一个管死人的,还真把自己当青天大老爷了?”
他身后的衙役也纷纷鼓噪起来,语气强硬:
“就是!赶紧让开!”
“别给脸不要脸!”
“再不让开,别怪我们不客气!”
甚至有人试图伸手去推搡谢长青!
“锵!”几名禁军立刻拔刀出鞘半截,冰冷的杀气瞬间笼罩过去!虽然他们可能也觉得谢长青对一个流民尸体如此执着有些奇怪,但公主严令看守,绝不能让谢长青出事,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一群胥吏冲撞。
雪亮的刀锋让衙役们的气焰顿时一窒,脸上露出忌惮之色,不敢再上前,但眼神中的怨愤和不甘却更浓了。
班头脸色铁青,看着横眉冷对的禁军,又看看态度坚决的谢长青,腮帮子的肌肉鼓动了几下,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死死盯了那具脖颈有印记的尸体一眼,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度的不安。
僵持了片刻,班头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反而缓和了一些,只是那缓和显得格外生硬:“好!好!谢大人要尽职尽责,小的们佩服!您要验,那就验吧!只是这尸体污秽不堪,恐污了您的眼。不如让小的们先帮忙抬进去?”
说着,他竟主动和另一名衙役上前,就要去搬动那具特殊的尸体,动作看似帮忙,实则急切地想将尸体控制在自己手中。
谢长青心中警铃大作!这班头前倨后恭,转变如此之快,绝非真心妥协,更像是想趁机近距离接触甚至破坏尸体上的痕迹!
“不必!”谢长青断然拒绝,同时示意两名禁军上前隔开衙役,“本官自会处理。你们就在此处等候!”
班头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盯着谢长青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却又被禁军的刀锋逼得不敢妄动。
谢长青不再理会他们,亲自和一名禁军合力,小心翼翼地将那具脖颈有印记的尸体从板车上抬下,平放在院内相对干净的一块门板上。
阳光正好,照亮了尸体惨白的面容和破旧的衣衫。
死者是一名中年男子,面黄肌瘦,确实符合流民特征。但谢长青一眼就看出,其僵硬的姿势极不自然,尤其是死死捂住腹部和伸向怀里的双手,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保护或隐藏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戴上自制的手套,首先轻轻掰开死者捂住腹部的手。手掌冰冷僵硬,费了些力气才展开。掌心空空如也,但指甲缝里却嵌着一些黑紫色的、像是凝固血液混合着泥土的污垢。
接着,他又去检查那只伸向怀里的手。这只手更是攥得死紧。谢长青小心翼翼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其掰开。
随着手掌的打开,围观的众人都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只见那僵硬的掌心里,紧紧握着一小块……暗褐色的、已经干硬变质的……粗粮饼?饼子被捏得粉碎,边缘还沾着黑紫色的血迹。
临死前,死死攥着一块发霉的饼?
谢长青的心沉了下去。这绝不仅仅是冻饿那么简单!
他立刻将注意力转向尸体的脖颈。拨开脏污的衣领和头发,那一小片暗红色的印记完全暴露出来。
那不是胎记,也不是擦伤。印记约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边缘略显模糊,颜色深入皮肤,像是用某种特殊的染料或药物强行烙印上去的,微微凸起于皮肤表面。仔细看去,那印记的中心,似乎还有一个极其微小、难以辨认的扭曲符号!
看到这个印记的瞬间,旁边的衙役班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身体甚至微微颤抖起来,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极端可怕的东西!
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几乎要脱口惊呼,又强行忍住。
而谢长青的瞳孔也是骤然收缩!
这个印记……这个扭曲的符号……
他虽然第一次亲眼见到实物,但在原主谢长青的记忆深处,却有着模糊的印象!那是在京城某次极其机密的卷宗调阅中,无意间瞥见过的一个类似图案的描摹,旁边还有潦草的注释,似乎与一桩多年前被强行压下的、涉及边境人口贩卖与神秘邪祭的惊天旧案有关!
那个案子,牵扯极广,据说所有卷宗都被销毁,知情者非死即黜……
怎么会出现在北疆岚州?出现在一个“冻毙”的流民身上?!
就在谢长青心神剧震,班头惊恐万状,所有人心思各异的这一刻——
“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迅雷般疾驰而来!听声势,远比昨夜公主带来的禁军还要庞大!
一道冰冷而威严的女性喝声穿透晨雾,率先响起:
“公主殿下驾到!闲杂人等,一律退避!”
伴随着喝声,一队盔明甲亮、煞气更盛的黑甲骑兵如同钢铁洪流般涌入义庄前的空地,瞬间将整个区域包围得水泄不通!
阳光照在那面高高擎起的、绣着金色凤纹的猩红旗帜上,耀眼夺目。
赵青鸾,去而复返!
而且这一次,她的仪仗更加庞大,气势更加肃杀!
她的目光如同冰刃,瞬间就扫过了院内的一片狼藉、跪地的凶徒、盖着草席的疤脸汉子尸体、脸色惨白的衙役班头,以及……正蹲在那具流民尸体旁、手中还捏着那块发霉饼子、脸色凝重的谢长青。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具尸体脖颈**出的、那个诡异的暗红色印记之上。
公主的脸上,瞬间结起一层万年寒冰,凤眸之中,风暴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