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暑假，青屿镇的蝉鸣比往年更热闹，像是怕谁听不见似的，从早到晚“知了知了”叫个不停。陈东蹲在荔枝园的树荫下，手里翻着本皱巴巴的初中数学课本，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东哥，你这是中邪了？”狗剩叼着根狗尾巴草，凑过来看他，“放着好好的荔枝大王不当，啃这破书干啥？你忘了当年咱是咋把数学老师气到拍桌子的？”
陈东没抬头，用笔在“一元二次方程”下面画了道横线：“我在琢磨，要不要回学校补补课。”
“啥玩意儿？”狗剩嘴里的草掉了，眼睛瞪得像铜铃，“回学校？你是被太阳晒傻了还是咋地？咱现在有钱了，7万多呢！够在镇上盖栋小楼了，读那破书有啥用？”
陈东放下笔，笑了：“你懂啥？系统……不是，我是说，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你看人家安芝她爸，懂技术，种啥成啥，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正说着，篱笆门外传来“咔哒”一声，安芝背着个大书包站在那儿，辫子上的红绳被风吹得飘起来。十三岁的小姑娘比去年长开了些，脸上褪去了稚气，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东哥，狗剩哥。”她把书包往身后藏了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爸让我送点新培育的荔枝苗过来，说是适合嫁接在你家那棵百年母树上。”
狗剩“嚯”了一声，冲陈东挤眉弄眼：“说曹操曹操到，这小姑娘比闹钟还准呢。”
安芝的脸“腾”地红了，低头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狗剩哥你别瞎说，我就是顺路。”
“顺路能顺到荔枝园深处？”狗剩笑得更欢了，“上次是谁说‘东哥剪枝的样子比镇上的电影明星还好看’？我可都听见了。”
“你！”安芝急得跺了跺脚，眼眶都有点红了，“我才没说！你造谣！我要告诉我爸去！”
“哎哎哎，错了错了！”狗剩赶紧摆手，“咱安芝妹妹是好学生，不跟我这大老粗一般见识，成不？”
陈东看安芝气鼓鼓的样子，像只炸毛的小猫，忍不住笑了：“别理他，他这人就这样，嘴里没个把门的。苗呢？我看看。”
安芝这才消了气，把书包卸下来，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几株用湿布包着的幼苗：“就是这个，我爸说叫‘无核蜜荔’，结的果子没有核，甜度还高，就是培育起来麻烦，就成了这几株。”
陈东接过苗，看着上面嫩绿的芽，眼睛亮了：“你爸可真厉害，这玩意儿要是种成了，准能卖上价。”
“我爸说，要是嫁接成功了，让你先试种，收成了算我们合伙的。”安芝说着，偷偷看了陈东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我也能帮你记录生长情况，我暑假作业少。”
狗剩在旁边啧啧两声：“听听，这还没咋地呢，就开始算合伙的事了，东哥，你可得负责啊。”
“狗剩！”陈东和安芝异口同声地喊他，喊完又对视一眼，安芝的脸更红了，转身就想走，“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等会儿。”陈东叫住她，拿起旁边的数学课本，“这道题你会做不？给我讲讲。”
安芝愣了一下，接过课本看了看，很快就拿起笔：“这个简单，你看啊，先设未知数，然后根据等量关系列方程……”她的声音软软的，像山涧的泉水，讲题时条理清晰，比当年的数学老师讲得还明白。
陈东听得认真，偶尔插一句：“为啥这里要移项啊？”
“不移项咋解方程？你这脑子，跟我家那只笨狗似的。”安芝说完，自己先笑了，赶紧捂住嘴，“我不是说你笨，我是说……哎呀，就是那个意思！”
“没事，我不介意。”陈东看着她慌乱的样子，觉得挺有意思，“你讲得比老师清楚，以后我有不会的题，能问你不？”
“能！”安芝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眼睛亮晶晶的，“随时都行，我暑假天天在家。”
说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这是我整理的数学公式，你拿着用，上面还有例题，比课本清楚。”
陈东接过笔记本，封面是粉色的，上面画着只卡通小猫，一看就是女孩子用的。他心里一动，说了句：“谢了啊，回头请你吃荔枝。”
“不用不用！”安芝摆着手，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我走了！”说完，拎着空书包跑了，跑出去老远，还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陈东的目光，吓得差点摔一跤，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没影了。
狗剩摸着下巴，一脸坏笑：“东哥，这小丫头片子，对你有意思啊。你看她那脸红的，跟你家荔枝似的。”
“别瞎说。”陈东嘴上反驳，心里却有点异样的感觉。他想起前世，好像从没注意过安芝，那时候他眼里只有柳燕，只有赚钱，错过了多少人和事？
“我可没瞎说。”狗剩凑过来，压低声音，“上次我去农技站，听见安芝她妈跟人说，咱家东哥现在又能干又上进，比镇上那些游手好闲的强多了……你品，你细品。”
陈东笑了，没再说话，低头翻开安芝给的笔记本。字迹娟秀，公式整理得清清楚楚，旁边还有些可爱的小批注，比如“这个公式超重要，考了八百遍了！”“移项要变号，不然会变笨蛋哦！”，看得他忍不住笑出声。
这天下午，陈东没去打理荔枝园，而是抱着课本回了家。
妈妈正在院子里晒豆角，看见他手里的书，惊讶地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咋想起看书了？”
“妈，我想回学校读书。”陈东说。
“啥？”妈妈手里的豆角掉了一地，“你没发烧吧？”说着就伸手摸他的额头。
“我没病。”陈东抓住妈妈的手，认真地说，“我想考高中，考大学。以前觉得读书没用，现在才知道，没文化寸步难行。你看安芝她爸，懂技术，能培育新苗，我要是啥都不懂，以后咋把荔枝园做大？”
爷爷从屋里走出来，抽着旱烟，没说话，但眼里带着笑意。
妹妹陈曦跑过来，抱着陈东的胳膊：“哥要当大学生啦！那以后是不是能给我辅导作业了？我的数学也可差了！”
“小丫头片子，就你机灵。”陈东捏了捏她的脸。
正说着，柳燕拎着个西瓜来了，看见陈东手里的课本，惊讶地说：“东哥，你这是要改行当学霸啊？这瓜我刚从镇上买的，甜得很，快切开吃。”
陈东接过西瓜，放在院里的石桌上：“我打算回学校试试，总不能一辈子守着荔枝园。”
“回学校？”柳燕笑了，“你能坐得住？当年你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看窗外，老师都说你是‘坐不住的孙悟空’。”
“此一时彼一时嘛。”陈东拿起刀，“以前年轻不懂事，现在想明白了，知识就是力量，这话没毛病。”
“行啊你。”柳燕看着他，眼里带着点佩服，“要是真能考上大学，我请你吃大餐。对了，安芝跟我说，你最近总问她题？那小丫头片子，说起你就眉飞色舞的。”
陈东的刀顿了一下，笑了笑：“她学习好，比老师讲得清楚。”
“是清楚还是人长得可爱啊？”柳燕挤了挤眼睛，“我可听说，有人拿着人家姑娘给的笔记本，看了一下午呢。”
“你咋啥都知道？”陈东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切开西瓜，“吃你的瓜吧，堵不上你的嘴。”
西瓜很甜，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院子里的蝉还在叫，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课本上，暖洋洋的。陈东咬了口西瓜，心里突然觉得，回学校读书这事，好像挺不错的。
至少，能名正言顺地问安芝题了。
他想起安芝跑走时红着脸的样子，想起她笔记本上的小批注，忍不住笑了。狗剩说得对，这小丫头片子，好像真有点不一样。
而此刻的农技站里，安芝正趴在桌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手指戳了戳发烫的脸颊。旁边的笔记本少了一本，是她最宝贝的那本数学笔记。
“芝芝，发啥呆呢？”她妈走进来，笑着说，“刚才去陈家送苗了？听说陈东要回学校读书？这小子，倒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安芝“嗯”了一声，赶紧低下头，心脏“砰砰”跳，像揣了只小兔子。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又划，最后只留下一行小字：“一元二次方程不难，下次再给东哥讲讲。”
窗外的蝉鸣依旧热闹，像是在为这个夏天的小心思伴奏。陈东的上学梦，安芝的小秘密，都在青屿镇的阳光下，悄悄发了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