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雪粒从破窗的窟窿里砸进来,像细碎的冰针。我蜷在硬得硌骨的板床上,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的腥甜。暖阁方向的丝竹声和笑声,像淬了毒的针,
扎进我残存的意识里。裴铮温润的嗓音,林月柔裹着蜜糖的毒液:“夫君,您瞧承嗣多懂事,
天赐也壮实,都是我们裴家未来的顶梁柱呢!”她刻意咬重了“我们”二字。“辛苦你了,
月柔。”裴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为夫君开枝散叶,是妾身的福分。
”林月柔的语调陡然染上刻意的委屈,“只是……府中用度实在紧,八哥儿体弱离不得好参,
承嗣在国子监结交贵人,这人情往来……”“知道了。”裴铮不耐地打断,
带着理所当然的轻慢,“沈氏那批压箱底的苏锦和田庄的秋收收益,账房不是已经挪给你了?
先用着。她一个弃妇,又无子嗣,熬着便是,用不着什么花销。”“下不出蛋的母鸡,
占着正室的名头也是浪费,早该识相些腾出地方来……”林月柔刻毒的低语,
被一阵更响亮的哄笑和杯盏碰撞声淹没。喉头猛地涌上浓烈的腥甜,我控制不住地呛咳起来,
温热的血沫喷溅在早已污浊不堪的前襟上,开出绝望的花。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
最后燃烧的,是焚尽骨髓的滔天恨意——裴铮!林月柔!若有来世,定叫你们百倍偿还,
永堕无间!……“夫人?夫人?您醒醒!”我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熟悉的茜素红销金撒花帐顶,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我惯用的沉水香气息。
不是阴冷刺骨的偏院!“夫人,您说着胡话,可吓死奴婢了!”映雪焦急的脸近在咫尺,
眼圈微红。我撑着坐起身,眩晕感袭来,
却也让我看清了镜中的自己——一张年轻却苍白憔悴的脸,眼底残留着惊悸,
但不再是油尽灯枯的灰败。是沈知微!
回到了……尚未被彻底榨干骨髓、尚有一线喘息之机的时候!目光越过映雪担忧的身影,
落在不远处圆桌摊开的账册上。墨迹未干,在昏黄的烛光下刺目地记录着:“……十月廿三,
支取库银三千两,购百年老参两支(西院林夫人用),
赤金镶宝项圈四副、点翠璎珞圈两副(西院八位公子**生辰礼)……另,
支取夫人名下‘锦绣庄’上月收益纹银一千五百两,
用于大公子裴承嗣入国子监拜师礼及同窗宴请打点……”锦绣庄!
母亲临终前紧紧攥着我的手,千叮万嘱要守好的、沈家留给我最后一座能生息的产业!
连这最后的根基,他们也迫不及待地要连根挖走!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愤怒瞬间冲上头顶,
几乎再次让我晕厥。就是这一刻!前世,
正是在这账目摊开、林月柔哭诉孩子们艰难、裴铮软硬兼施要求我“顾全大局”之后,
我心软交出了锦绣庄的地契!从此彻底沦为案板鱼肉,再无翻身之日!“映雪,”我开口,
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冰封般的平静,
“西院那边……今日可有什么动静?”映雪被我异常的语气弄得一愣,
随即低声道:“回夫人,林夫人那边……方才派了周嬷嬷过来传话。
说是八少爷昨夜有些咳嗽,咳得厉害,想问问库房里可还有上好的川贝枇杷膏。
另外……”她觑着我的脸色,声音更低了些,“周嬷嬷还说,眼看就要入冬了,
八位小主子的冬衣料子和新炭还没着落,西院实在周转不开,想请夫人您……再想想办法。
”办法?办法就是继续敲骨吸髓,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
去养她林月柔那一窝“裴家金贵的子嗣”!我掀开身上的锦被,双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久违的暖意从脚心传来。“更衣。”我的声音没有起伏,“去库房看看。”“夫人?
”映雪惊愕,“您身子还虚着,库房阴冷潮湿……”“无妨。”我打断她,
目光扫过镜中那张苍白却不再绝望的脸,“有些‘旧账’,是该好好清点清点了。
”最后几个字,我说得很轻,却字字如冰珠坠地。裴铮,林月柔,
还有你们那八个金尊玉贵的“宝贝”……我沈知微,从地狱的业火里爬回来了。这一世,
我袖中藏着的,是足以将你们焚成灰烬的复仇之火!我成了裴府最沉默、最无害的影子。
我“虚弱”地躺在正院“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对西院那边越来越频繁、胃口越来越大的索取——今日要银子给裴承嗣打点国子监的博士,
明日要新料子给裴玉瑶裁冬衣,后日又要银子给裴文轩请武师……我一概沉默地点头应下,
偶尔在映雪面前流露出深深的疲惫和力不从心,仿佛已被压垮。裴铮来过一次。
他穿着簇新的宝蓝色杭绸直裰,袖口熏着林月柔惯用的暖甜百合香。
他站在离我床榻几步远的地方,眉头微蹙,眼神里没有关切,
只有审视和一丝不耐:“脸色还是这般差。好生养着,府里的事,自有月柔操持,
你不必费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房中略显空荡的博古架,语气带着施舍般的轻描淡写,
“孩子们日渐大了,开销是大了些。你名下那些产业,收益便先紧着西院那边用。
你这里……横竖也无甚开销,份例若有短缺,让月柔拨些过来便是。
”仿佛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我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眸底翻涌的冰冷笑意,
只低低应了一声:“是,夫君。”声音细弱飘忽,仿佛随时会断气。
他显然对我的“温顺”和“认命”极为满意,敷衍地说了两句“安心休养”,
便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去,背影急切,想必是赶着去西院享受他的“天伦之乐”。
林月柔更是来得勤快。每一次,她的穿戴都愈发雍容华贵,水红色撒花遍地金的褙子,
赤金点翠的凤头步摇,晃得人眼花。她亲亲热热地坐在我床边的绣墩上,拉着我的手,
一口一个“妹妹”,眼神却像淬了剧毒的银针,在我脸上细细梭巡,
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不甘或怨恨。“妹妹啊,”她拍着我的手背,指尖冰凉,
“你这身子骨,可真是让人揪心。铮哥儿嘴上不说,心里是记挂你的。
只是孩子们实在离不得人,尤其八哥儿,夜里总哭闹,我这身子也快被他们掏空了……唉,
当家主母,不易啊。”她话锋一转,重重叹了口气,愁容满面,“这不,
承嗣在国子监又新结交了礼部侍郎家的公子,这往来应酬,手面小了岂不让人笑话?
妹妹你前些日子给的那一千五百两,实在是……杯水车薪,转瞬就没了影。
你看……这月底先生们的束脩和节礼,还有承嗣的体面……”“嫂嫂辛苦了。”我抬起眼,
迎上她贪婪试探的目光,眼神空洞,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彻底的认命,
“锦绣庄的地契……就在我妆奁最底层的那个黑漆描金小匣子里。钥匙……在匣子底下压着。
烦请嫂嫂……自取吧。”说完,我猛地侧过身,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肩膀剧烈耸动,
脸颊咳出不正常的红晕,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林月柔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精光,
几乎要冲破她伪善的面具!她强压着几乎咧到耳根的嘴角,假惺惺地替我拍背:“哎呀!
我的好妹妹!你这是何苦!快别说话了,好生歇着!这点小事,嫂嫂替你办了就是!
”她几乎是弹跳起来,脚步轻快得如同少女,迫不及待地扑向我的黄花梨妆台,
熟练地打开妆奁,翻出那个小匣子,摸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
颤抖的手指捏出了那张薄薄的、却价值千金的契纸。**在引枕上,透过咳嗽的间隙,
冷冷地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背影。拿吧,尽情地拿。
前世你们从我这里夺走的每一寸锦缎、每一粒粮食、每一分银钱,今生,
都将成为钉死你们的带血棺钉!我的沉默、顺从,甚至主动交出最后根基的姿态,
彻底麻痹了裴府上下。裴铮忙于他所谓“前程似锦”的公务(或是忙于在西院扮演慈父),
林月柔则沉浸在对锦绣庄庞大收益的盘算和对未来奢靡生活的无限憧憬里。正院,
彻底成了被遗忘的角落,一个无用的摆设。这正是我需要的死寂。在这死寂的掩护下,
一张复仇的巨网,
由映雪和另一个前世对我忠心耿耿、最后却被林月柔诬陷偷盗而发卖到苦寒之地的丫鬟碧痕,
一点点地、悄无声息地编织着。碧痕被我提前从肮脏的人牙子手中赎了回来,
秘密安置在府外一条不起眼小巷的民宅里。她机警,懂得隐藏,更有着对林月柔刻骨的仇恨。
她拿着我变卖最后几件陪嫁小首饰换来的银钱,成了我游离在裴府高墙之外的眼睛和耳朵,
目标直指林月柔和她身边那个形影不离、如同影子般的陪房妈妈——周嬷嬷。西院的消息,
开始通过府内被林月柔苛待的下人、府外碧痕的蹲守,如同细小的溪流,
隐秘地汇入我的耳中。“夫人,西院负责采买的张婆子,她家那赌鬼儿子又欠了印子钱,
被打得只剩半条命。碧痕姐姐暗中接济了她十两银子,她跪着赌咒说,
林夫人那边……每月逢五(初五、十五、二十五)的晚上,必定会让周嬷嬷去后角门一趟,
神神秘秘的,不许任何人靠近,有时回来手里会多个小包袱……”“夫人,
奴婢今日在浣衣房借口帮忙,磨蹭了许久,听到周嬷嬷使唤的一个小丫头偷偷抱怨,
说周嬷嬷让她把几件男人的旧里衣仔细洗了,料子粗得很,针脚也歪歪扭扭,
绝不是府里主子们穿的细软料子和好手艺……”“夫人!碧痕姐姐冒险了!
”映雪深夜悄悄进来,脸色因紧张和激动而发白,“前晚三更,
碧痕姐姐躲在西院后墙那棵老槐树上,亲眼看到……看到周嬷嬷提着一个三层的大食盒,
鬼鬼祟祟从后角门溜出去!她跟了一路,七拐八绕,
进了城南骡马市旁边那条最脏最乱的‘泥鳅巷’,
进了巷子最里头一个破败的院子……那院子,住的是咱们府里赶车的老李头!”老李头?
个满脸坑洼麻子、佝偻着背、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洗不掉的马粪骚味、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车夫?
裴铮那样自诩清贵的读书人,绝不可能踏足那种地方,
更不可能把自己的贴身衣物穿到那种人身上!一条条线索,
冰冷而清晰地指向一个惊世骇俗、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可能。
…如果连那个被裴铮寄予厚望、视为裴家未来希望的“长子”裴承嗣……都不是他的血脉呢?
那对狗男女脸上的表情,该是何等的“精彩”?我需要铁证!足以在众目睽睽之下,
将他们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的铁证!而机会,伴随着裴铮的寿辰,
以一种近乎讽刺的方式降临了。裴府即将大办裴铮的寿宴。
裴铮如今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待了几年,颇有些同僚往来。林月柔对此事格外上心,
铆足了劲要操办一场风风光光的盛宴,既是为了彰显她裴府实际女主人的无上地位,
更是为了替她的宝贝儿子裴承嗣铺路——她已不止一次在裴铮耳边吹风,说承嗣聪慧过人,
气度不凡,该多出来见见世面,在贵人面前露露脸。“妹妹,”林月柔再次踏入我的正院,
这次她换了一身更显贵气的绛紫色缠枝莲纹云锦褙子,头上珠翠环绕,步摇轻晃,
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她甚至刻意用手虚虚地扶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脸上飞起两朵娇羞又骄傲的红晕,“铮哥儿的寿宴,诸多细节还需妹妹过目定夺。
你身子骨弱,本不该叨扰,只是这宴请的帖子、席面的规制,
毕竟顶着你正室的名头……”她话里话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如今只剩一个空壳名分。
“嫂嫂安排便是。”**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心经》,目光并未离开书页,
声音平淡无波,“我久病缠身,形容枯槁,不宜见客,恐冲撞了喜气。寿宴那日,
我便在正院静养,不露面了。”林月柔眼中掠过一丝巨大的释然和更深的不屑,她求之不得。
“妹妹说的哪里话,安心养病才是正经。那……”她假意推辞两句,便顺水推舟地应下,
随即,她像是终于按捺不住,又轻轻抚了抚小腹,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掩不住的炫耀,
“说起来,妹妹,有桩天大的喜事……我想着还是该让你知晓。
前儿个请了回春堂的孙老大夫来请平安脉,说是……又有了。铮哥儿欢喜得什么似的,
说这是天赐的麟儿,是佑他前程、旺我裴家的吉兆呢!”她特意强调了“我裴家”。第九个!
我握着书卷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页里。
一股浓烈的、带着血腥味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又被我死死压了下去。我缓缓抬起头,
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平静地落在她的小腹上,那眼神深不见底,
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海面。“哦?又有了?”我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
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飘忽,“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恭喜嫂嫂,贺喜嫂嫂了。
”我顿了顿,迎上她因我过于平静而略显错愕的目光,缓缓道,“既是如此大的喜事,
又是夫君生辰,双喜临门。嫂嫂有孕辛苦,寿宴那日更要千万小心身子。
我娘家与太医院的李时珍李院判有些旧交情,不如……由我出面,修书一封,
请李院判那日拨冗过府一趟?一则替嫂嫂请个平安脉,安一安胎,二则,
李院判圣手仁心之名在外,他若能来,也是给夫君贺寿添个极大的彩头。嫂嫂觉得……可好?
”请太医?还是太医院院判李时珍?!林月柔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如同被冻住的面具。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小腹,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寻常大夫或许能被她收买或糊弄过去,可太医……尤其是李时珍这种给皇帝皇后看病的圣手!
一把脉,她这肚子里的“吉兆”究竟几个月,岂非一目了然?但她很快又强自镇定下来。
她这胎,算算日子,对外一直宣称是裴铮上月从江南公干归来那夜怀上的。
时间上虽有些勉强,但妇人脉象,差个十天半月,经验不足的大夫也未必能咬得那么死。
况且,当着满堂高朋贵胄,难道李院判还会不顾裴府颜面,不顾她这个“裴夫人”的体面,
直接拆穿不成?她苦心经营多年的贤良名声和裴铮的官位摆在这里,一个太医,敢吗?
更重要的是,我主动提出请太医,在她看来,
无疑是我这个彻底失势、走投无路的正室在向她低头、示好、寻求最后一点庇护的信号!
这让她心中大定,甚至涌起一股飘飘然的优越感。沈知微,你终于知道怕了?
终于要摇尾乞怜了?“这……”她故作矜持地犹豫了一下,随即展颜一笑,
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容和胜利者的得意,“妹妹有心了。如此……甚好。李院判若能亲至,
自然是铮哥儿和我的大脸面。”她再次强调了“我的”二字,下巴微扬。“嗯。
”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仿佛那上面真有解脱的箴言。
林月柔自觉目的完美达成,又炫耀了一番她这第九胎是何等的“福泽深厚”,
这才心满意足、如同斗胜的孔雀般,摇曳生姿地离去。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下,
我慢慢合上了手中的《心经》。冰冷的书脊抵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也提醒着我此刻的清醒。鱼儿,已经迫不及待地咬住了那裹着蜜糖的毒钩。寿宴那日,
裴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前院花厅里觥筹交错,丝竹悠扬,
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裴铮穿着一身簇新的绯色五品官袍,满面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