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血雨腥风,被巍峨的城墙暂时阻隔。
千里之外的梁城,秋意已浓。天高云淡,层林尽染,却难掩一份潜藏的萧瑟。
赵青稚随父“回乡祭祖”,已在此地住了些时日。赵侍郎的忧虑如同盘旋的阴云,始终未曾散去。边关战事、京中暗流,都让他敏锐地嗅到了风暴的气息。梁城赵家老宅,虽然族亲众多,堂兄堂妹环绕,但赵青稚总觉得格格不入。那些家长里短、闺阁闲谈,在她听来索然无味。她心里空落落的,万分想念远在京城的张幼卿,想念那个总能用奇思妙语逗她开心、用明媚笑容点亮一切的姑娘。也想念……也不知道……那个人……如今怎样了?那日金明湖畔,他冰冷疏离的拒绝犹在眼前,却无法阻止她心底那份挥之不去的牵挂。
一日午后,秋阳慵懒。赵青稚心中烦闷,家中又无事可做,便独自一人出了府门,信步走向城外那片熟悉的竹林。竹叶已染上些许金黄,风吹过,沙沙作响,更添几分寂寥。她沿着蜿蜒的小径漫步,心绪不宁,那种自离开京城便萦绕不去的惴惴不安感,此刻愈发强烈。父亲也常说,总觉得京城要出大事……这念头让她坐立难安。
行至竹林深处,四周愈发幽静。突然,一阵极其微弱的痛苦**,顺着风隐约传来。
赵青稚脚步一顿,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那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来自前方更茂密的竹丛后。
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她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拨开层层叠叠的竹叶,循着声音探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一个身着残破大燕军装、浑身浴血的中原男子,蜷缩在厚厚的落叶之中!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身上数道伤口深可见骨,尤其是头部,似乎是遭受重击,发间鲜血早已凝固发黑。他的血将身下的落叶染成暗红,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
“啊!”赵青稚吓得惊呼出声,后退一步,心脏狂跳。但因为略懂学医术,善良和医者本能还是压过了恐惧。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蹲下身,颤抖着手指探了探男子的鼻息——极其微弱,但还有!
救人要紧!
她不再犹豫,提起裙摆,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出竹林,奔向最近的农舍,焦急地呼喊着求助。很快,几个壮实的农人跟着她返回,小心翼翼地将那重伤昏迷的男子抬回了赵府。
赵侍郎得知女儿在竹林救回一个重伤的军人,也是吃了一惊。他立刻请来了梁城最好的大夫。救治过程惊心动魄,清洗伤口、缝合、灌药……整整三天三夜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赵青稚时常过来探望,她看着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毫无血色的硬朗脸庞,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心中充满了怜悯和敬畏,这是戍边的战士,她们如今的平安盛世正是无数个这样的战士用鲜血守护的,让她如何不能肃然起敬呢?
终于,在第七日的傍晚,男子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呃……”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出声。
“你……你醒了?”刚好在一边看书的赵青稚听到声音,连忙凑近,“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男子眼神迷茫,如同初生的婴儿,带着全然陌生的懵懂。他环顾着陌生的房间,又看向眼前清丽温婉的少女,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气音:“这……是哪里?你……是谁?我……我是谁?”
失忆了?
赵青稚的心沉了下去。大夫说过,头部受到重击可能导致失忆。看着他空洞的眼神,想到初见时那身染血的大燕军装,她心中有了猜测——这恐怕是边关溃败下来的残兵,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惨烈,侥幸逃得一命,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她不忍心再去**他,追问那些可能极其痛苦的过往。
“这里是梁城赵府。”她放柔了声音,尽量安抚道,“你在竹林受了重伤,是我把你救回来的。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男子茫然地摇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一丝惶恐,下意识的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没关系,慢慢想。”她温声道,“你伤得很重,需要好好休养。以后若你无处可去……我可以为你谋一份差事,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吧。”
男子怔怔地看着她,那双原本迷茫的眼睛里,渐渐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芒。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被赵青稚连忙按住。
“别动!伤口会裂开!”她着急道。
男子躺回去,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眼神专注。
几日后,当赵青稚再次来探望时,男子看着她,用极其沙哑却异常郑重的语气说道:“**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我……虽不知自己是谁,从何处来,但这条命是**给的!若**不弃,我愿……愿一生追随**左右,护你周全!以报此恩!”
他的眼神真挚而炽热,又带着军人的庄重严肃。
赵青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誓言弄得有些无措,脸颊微红。她看向父亲,征询意见。赵侍郎捋着胡须,打量着这个失忆却气势不凡的男子,想到京中局势不明,女儿身边也确实需要可靠的护卫,便点了点头:“也好。青稚,就让他跟着你吧。既然他忘了前尘,又感念你的恩情,你便给他个名字,也算新生。”
赵青稚想了想,看着男子那坚毅的眉眼,柔声道:“你既愿重新开始……就叫‘初’吧。赵初。寓意新生伊始,护你安好。”
“赵初……”男子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绽放出明亮的光彩,对着赵青稚深深一拜:“赵初……谢**赐名!”
在梁城又盘桓了半月有余,恰好赵初的伤势也稳定了下来,他身体底子极好,因而恢复得极快。赵侍郎也不再耽搁,带着女儿和这位新收的护卫,踏上了回京之路。
一路紧赶慢赶,还未等到达阔别已久的京城,沿路街边巷尾的议论便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了赵青稚的耳中。
“……听说了吗?张老将军……殉国了!在黑风谷……”
“何止啊!林家夫人……在灵堂上……一头撞死在棺椁上了!”
“天爷啊!太惨了!张家那对兄妹……”
“啧啧,张少将军……不,现在是镇国将军了!当场就……”
“那场面……血染灵堂啊……”
只言片语,如同惊雷在赵青稚耳边炸响,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身旁的赵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沉稳有力的手臂给了她支撑。
“不……不可能……”赵青稚嘴唇哆嗦着,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幼卿……景初哥哥……张伯父……林伯母……”她离开时还好好的!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赵侍郎也面色铁青,京中果然变天了!他此时再也不敢耽搁,一路疾驰,终于次日午后赶到了京城。顾不得回赵家休整,赵青稚马不停蹄地赶往护国将军府的方向,赵初紧紧跟随在她身后。
将军府门前,刺目的白幡依旧在秋风中飘摇。往日威严的朱漆大门,此刻透着无尽的凄凉。
赵青稚几乎是扑到了门前,用力拍打着门环。
开门的管家看到是她,眼圈也红了:“赵**……您……您回来了……”
赵青稚冲进府门,穿过熟悉的回廊庭院,直奔内院兰馨苑。一路上,入目皆是刺眼的素白,压抑得让人窒息。
兰馨苑内,比外面更加冷清。
张幼卿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她没有再穿重孝,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衣裙,头上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白绒花。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而寂寥的侧影。她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空洞地望着窗外。那张曾经明媚如春光的小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巴尖削,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哀伤与沉寂。曾经那双狡黠灵动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
“幼卿——!”赵青稚看到她这般模样,心如刀绞,再也忍不住,哭着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青稚……姐姐?”张幼卿的身体微微一僵,似乎才从漫长的失神中惊醒。她缓缓转过头,看着抱着自己痛哭的赵青稚,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她伸出手,轻轻回抱住赵青稚,声音沙哑干涩:“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幼卿……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赵青稚泣不成声,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张幼卿任由她抱着,没有哭,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过了许久,她才低低地说:“都过去了……青稚姐姐,都过去了……”
赵青稚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好友。她无法想象,这短短数月,幼卿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人间炼狱。父母双亡,家破人亡!那个曾经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少女,仿佛一夜之间被彻底抽走了所有生机,只剩下这具被哀伤掏空的躯壳。
“那……你和谢公子……”赵青稚哽咽着问,想起幼卿曾经提起的婚约,心中更是酸楚。
张幼卿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我要为父亲母亲守孝三年。”她的声音很轻,“知奕哥哥……他来过了。他说……他等。”
这个本该在来年开春穿上最美嫁衣,成为幸福新娘的少女,如今,却要在这冰冷的将军府里,守着父母的灵位,熬过漫长的三年孝期。
世事无常,命运弄人!
赵青稚闻言,眼泪更是汹涌而下。她紧紧握住张幼卿冰凉的手,想要给予她一丝温暖,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同样冰凉。
窗外,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飘零。庭院中,一身劲装、沉默守护在院门口的赵初,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窗内相拥而泣的两位少女。当他的视线落在张幼卿那张苍白而绝美的侧脸上时,心脏某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感。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按住了心口。
为何……会觉得如此熟悉?又如此……悲伤?
将军……堪舆图……画上的女子……女儿……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却在他空茫的记忆深处,投下了一枚难以捉摸的石子。他甩甩头,将这莫名的悲伤压了下去,重新挺直脊背,专注地履行着守护的职责。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悄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