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之弱冠那年,已是大理寺最年轻的评事。这日,他接到一桩棘手的案子——礼部侍郎在自家书房离奇身亡,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桌上只放着一杯未饮尽的碧螺春,以及半幅未完成的《寒江独钓图》。
“死者面色青黑,口鼻有细微泡沫,像是中了毒。”陈砚之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杯茶,“可茶里验不出毒物,杯沿也没有异样。”
陈砚已过知天命之年,鬓角染了霜,查案的锐气却丝毫不减。他盯着那半幅画,指尖拂过墨迹未干的水面:“这颜料有问题。”
芍药年近七旬,依旧精神矍铄。她被请来协助查验,取了点颜料放在鼻尖轻嗅,又用银针挑了点放在唇边尝了尝,眉头微蹙:“是‘藤黄’,本是常见的国画颜料,但若用生藤黄,便有剧毒。这颜料里掺了生藤黄,作画时沾染过多,再用沾了颜料的手端茶,便会中毒。”
陈砚之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凶手是故意送了掺了生藤黄的颜料给侍郎?”
礼部侍郎近日正在为皇上绘制贺寿图,所用颜料皆是同僚所赠。其中,兵部尚书送的那盒藤黄,正是生藤黄所制。
“兵部尚书与侍郎素有嫌隙,上个月还因粮草调度之事在朝堂上争执。”陈砚翻看着卷宗,“但他有不在场证明,侍郎死时,他正在军中校场。”
芍药忽然指向画中那艘小船:“船帆上的纹路,像是用银线绣的,而非画的。”
陈砚之凑近细看,果然发现船帆上有细微的针脚痕迹。“这画是绣在绢上的?”他疑惑道,“可侍郎明明是在作画……”
“是有人用绣品替换了原画。”陈茗亭虽已致仕,却仍爱参与查案,他指着画轴的末端,“这里有个小小的‘苏’字印章,是苏州绣娘苏巧的记号。”
苏巧很快被传到大理寺。她是京城有名的绣娘,尤擅“画绣”,绣出的作品与画作几可乱真。“是兵部尚书找我绣的,”苏巧垂着头,声音发颤,“他说只是想给侍郎一个惊喜,让我在侍郎作画时,趁机替换……我不知那颜料有毒啊!”
陈砚之盯着她的手:“你的指尖有生藤黄的痕迹,若是只绣不画,怎会沾染?”
苏巧的脸色瞬间惨白,终于招认。兵部尚书许了她重金,让她不仅要替换画作,还要在侍郎的砚台里混入生藤黄粉末——侍郎有舔笔尖的习惯,迟早会中毒。那日她替换画作时,恰逢侍郎起身去净手,便趁机在砚台里下了毒,没想到侍郎回来后直接端茶,反倒加速了毒发。
案子破后,陈砚之在书房临摹那半幅《寒江独钓图》,陈砚走进来,见他对着船帆出神,便笑道:“看出什么了?”
“这船帆的针脚,看似杂乱,实则有章可循,”陈砚之指着绣线,“就像查案,看似毫无头绪的线索,只要找到规律,便能串联起来。”
陈砚点头:“你太奶奶常说,‘万物皆有痕’,便是这个道理。”
窗外,芍药花正开得绚烂,阳光透过花瓣,在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痕迹,细微,却从未消失。
陈砚礼十五岁那年,跟着父亲陈砚之在吏部整理旧档,意外发现了一桩三十年前的悬案——江南织造府总管一家七口被灭门,现场只留下一枚刻着“令”字的青铜令牌,当年的主审官正是前大理寺卿,也就是陈砚的恩师。
“这案子的卷宗有缺失,”陈砚礼捧着泛黄的纸页,眉头紧锁,“最后几页像是被人撕去了。”
陈砚之接过卷宗,指尖划过“令”字令牌的描述,忽然想起父亲曾提过,当年有个神秘的组织“令阁”,专做暗杀之事,后来销声匿迹,没想到与此案有关。
“去江南。”陈砚之当机立断,“你太爷爷当年在江南破过盐商案,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祖孙三人来到江南织造府旧址,如今已是一片荒芜。陈砚礼在墙角的砖缝里发现了一块碎瓷片,上面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血迹。”他用随身携带的验尸工具取样,“而且这瓷片的纹路,与京城‘玲珑阁’的官窑瓷一模一样。”
玲珑阁是当今皇后的娘家产业,专供宫廷用瓷。这线索一出,案子顿时变得棘手起来。
陈砚礼却不慌不忙,他想起太奶奶教的辨药之法,在废墟的杂草中仔细搜寻,果然找到几株“断魂草”——这种草有剧毒,且只在江南织造府附近生长。“死者的死因若是中毒,定与此草有关。”
他们在当地老仵作的家中找到一本验尸笔记,里面记载着当年织造府总管的尸检情况:“七窍流血,肌肉僵硬,与断魂草中毒症状吻合,但胃里却只有寻常饭菜,未见毒物。”
“毒物不在饭菜里,”陈砚之忽然道,“在瓷器上。玲珑阁的官窑瓷,釉料里掺了特殊的矿物,若与断魂草的汁液接触,便会产生剧毒。”
陈砚礼立刻让人取来玲珑阁的瓷器,与断魂草汁液混合,果然检测出剧毒成分。“也就是说,凶手是用玲珑阁的瓷器盛放了掺有断魂草汁液的食物?”
顺着这条线索,他们查到当年给织造府送瓷器的管事,如今已是玲珑阁的掌柜。面对证据,掌柜终于吐露真相:当年织造府总管发现了皇后娘家利用官窑瓷走私的秘密,“令阁”受皇后娘家指使,灭了他满门,并伪造成意外。前大理寺卿收了贿赂,销毁了关键证据,才让此案成了悬案。
回京后,陈砚之将证据呈给皇上。皇上震怒,下令彻查,皇后娘家被抄,“令阁”余党被一网打尽。
陈砚礼站在陈家的药圃里,看着满圃的芍药花,忽然明白太爷爷太奶奶为何总说“真相不会被掩埋”。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痕迹,就像这花的根须,看似不见,却早已深深扎进土壤,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能破土而出,重见天日。
陈砚知十岁那年,在国子监读书时,遇到了一桩怪事——先生的怀表总是在辰时三刻准时停摆,换了多少发条都没用。同学们都说是闹鬼,唯有陈砚知注意到,怀表停摆时,窗外的那棵老槐树总会落下几片叶子,像是被什么东西震动过。
“是共振。”陈砚知拿着自制的小仪器,在树下测量,“这棵树的树洞里,一定有东西在辰时三刻发出震动。”
他爬上树,果然在树洞里找到一个小小的铜钟,钟上连着根细线,通向隔壁的宅院——那是礼部尚书的府邸。
“礼部尚书与先生近日因修订历法之事有争执,”陈砚知眼睛一亮,“他定是在钟里装了机关,让铜钟在辰时三刻敲响,震停先生的怀表,让先生误了上朝的时间!”
陈砚之看着儿子条理清晰的分析,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也看到了父亲和祖父的影子。“查案不仅要靠眼睛,还要靠脑子,”他拍了拍儿子的肩,“你太爷爷说过,最不起眼的细节,往往藏着最重要的真相。”
陈砚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跑去问太奶奶芍药留下的那些医书。他对草药的兴趣丝毫不亚于查案,常常在药圃里研究到天黑。
这日,他在《本草纲目》里看到“曼陀罗花能使人昏迷”的记载,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街上看到的一个乞丐,总是在固定的时间昏迷,醒来后身上就会多些铜钱。“难道是有人用曼陀罗花害他?”
他偷偷采了点乞丐身边的泥土样本,带回药圃化验,果然发现了曼陀罗花的成分。顺着线索追查,竟查到了一个专门利用乞丐乞讨敛财的团伙,他们在乞丐的食物里掺了曼陀罗花粉,让乞丐定时昏迷,博取同情。
案子破后,陈砚知拿着自己的化验记录,骄傲地给父亲看。陈砚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好小子,有你太奶奶的风范。”
时光荏苒,陈家的宅院换了一代又一代人,唯有那片药圃和院角的芍药花,始终如初。每年花开时节,陈家的后人都会聚在花前,听长辈讲那些关于查案、关于爱情、关于坚守的故事。
陈茗亭和芍药的画像挂在正厅,画中的男子眉眼锐利,却在看向身边女子时,眼底满是温柔;女子穿着素色衣裙,手里捧着一株芍药,笑容清澈,仿佛能照亮所有黑暗。
画像下,放着那本翻旧的《洗冤录》,书页上有陈茗亭的批注,有芍药的草药图谱,还有陈家后人密密麻麻的笔记。那不仅仅是一本书,更是一种传承——对真相的执着,对正义的坚守,对生活的热爱。
有一年,临州遭遇大水,陈家后人带着药品和粮食前去赈灾。在当年芍药的药圃旧址,他们发现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芍药亲手写的字:“药可医病,心可医世。”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陈家世代相传的,从来都不只是查案的技巧,更是那份医者仁心、推官正气,以及那份让黑暗变成光明的力量。
风吹过京华的庭院,芍药花轻轻摇曳,香气弥漫了整个京城。那香气里,有陈茗亭的锐,有芍药的慧,有陈砚的稳,有陈砚之的韧,有陈砚礼的细,有陈砚知的灵,还有一代又一代人的坚守与温柔。
这份始于临州雨巷的爱情,这份在京华迷雾中传承的信念,终究化作了永恒的芬芳。它像永不熄灭的火种,照亮了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温暖了每一段寻常的岁月,告诉世人:
陈砚知接手的第一桩大案,发生在暮春的京城。城南的“百草堂”药铺接连死人,死者都是服用了铺里新制的“回春丹”,死前浑身抽搐,七窍流血,状似中了剧毒。
大理寺的同僚们都觉得是药铺用了假药,唯有陈砚知蹲在药渣堆前,用银簪挑起一点黑色残渣。那残渣带着股奇异的甜香,不像常见的毒物。“去查药铺的库房,”他抬头时,眼里闪过与祖父陈茗亭如出一辙的锐利,“这不是假药,是有人在药引里动了手脚。”
库房深处,果然藏着一坛密封的“蛇床子”,坛底沉着层暗红的粉末。陈砚知让人取来《本草纲目》,指尖划过“蛇床子与斑蝥同用,可致人暴毙”的字句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响——药铺掌柜的女儿正躲在门后,手里攥着块染血的帕子。
“那粉末是前几日一个黑衣人教我爹加的,”小姑娘吓得发抖,帕子上的血迹洇开,像朵破碎的花,“他说加了这个,丹药效果更好,还能……还能让百草堂压过对门的济世堂。”
陈砚知看着帕子上的血迹,忽然想起太奶奶芍药说过的话:“血腥味混着药香,往往藏着最狠的人心。”他让人去查济世堂的掌柜,果然在其卧房的暗格里找到本账册,上面记着与黑衣人的交易——那黑衣人竟是西域来的毒贩,想借两家药铺的争斗,在京城散播毒物。
结案那日,陈砚知特意绕去陈家老宅。院角的芍药开得正盛,老仆说昨夜风雨大,落了满地花瓣。他蹲下身,看着泥土里半埋的花瓣,忽然明白太爷爷陈茗亭为何总说“真相就像花根,埋在土里,却总有破土的那天”。
陈砚知的儿子陈砚明,是个痴迷古籍的书生。他在整理太爷爷留下的卷宗时,发现了一叠泛黄的纸,上面是太奶奶芍药的字迹,记着临州药圃的旧事:“三月三,采薄荷,与茗亭同晒;五月五,收艾草,砚儿偷拿做香囊……”
最末页夹着张药方,字迹娟秀,却有几处被墨迹晕染。陈砚明对着光看了半晌,忽然惊觉那晕染的痕迹,像极了眼泪落在纸上的形状。药方旁写着行小字:“治心病,非药石可医,唯真心能解。”
这年冬天,宫中的端妃突然疯了,总说看见已故的贤妃来找她索命。皇帝让大理寺彻查,陈砚明跟着父亲陈砚知去了冷宫。端妃蜷缩在墙角,手里抱着个布偶,布偶的衣角绣着朵小小的芍药。
“那布偶是贤妃的,”端妃突然尖叫,“她死的那天,我看见她桌上的药碗里,飘着芍药花瓣!”
陈砚明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太奶奶的药方,想起那句“唯真心能解”。他悄悄绕到贤妃当年的寝宫,在妆台的抽屉深处找到个药罐,罐底沉着几片干枯的芍药花瓣,还有张被虫蛀了一半的纸条,上面写着“附子三钱,与芍药同煎,可致人昏迷”。
“不是疯癫,是有人给端妃下了药,让她产生幻觉。”陈砚明拿着药罐去找父亲,“下药的人知道端妃与贤妃不和,想借她的疯癫,掩盖贤妃被毒杀的真相。”
顺着芍药花瓣的线索,他们查到了御药房的管事。那管事原是贤妃的远房表哥,因不满贤妃不肯提拔自己,便联合皇后的人下了毒,又嫁祸给端妃。
真相大白时,陈砚明站在宫墙外的芍药花丛前,忽然懂了太奶奶写在药方旁的话。人心的毒,或许比附子更烈,但只要有像芍药花一样坚韧的心,总能找到解药。
陈砚明的孙子陈砚礼,是陈家第一个没进大理寺的人。他继承了太奶奶的药圃,在京城开了家“芍香堂”,既行医,也教邻里识药辨毒。
这日,药堂里来了个妇人,抱着个发烧的孩子,哭着说吃了别家药铺的退烧药,孩子反而抽搐起来。陈砚礼接过药渣,一眼就认出里面混着“钩吻”——一种外形酷似金银花的毒草。
“最近城里丢了不少孩子,”妇人哭着说,“都说是被人拐去做了药引。”
陈砚礼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太爷爷卷宗里记的拐卖案,想起那些被命运捉弄的孩子。他连夜带着徒弟去城外的废弃窑厂,果然在那里找到个地窖,里面关着十几个孩子,墙角堆着不少钩吻和炼丹的器具。
“这些孩子的血,能让丹药更灵验。”人贩子被抓住时,还在念叨着歪理。
陈砚礼看着孩子们惊恐的眼睛,忽然想起太奶奶药圃里的芍药花。它们在风雨里扎根,在贫瘠里开花,就像这些孩子,只要给点阳光,就能顽强地活下去。他把孩子们带回芍香堂,用甘草和绿豆为他们解毒,又教他们辨认毒草——他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像太奶奶当年教邻里识药一样。
半年后,一个被救的孩子捧着束野芍药来谢他。“先生,这花跟您药圃里的一样,能安神。”孩子的眼里闪着光,“我长大了,也要像您一样,救人,辨毒。”
陈砚礼看着那束野花,忽然觉得,陈家的故事,从来不是只有查案的锐利,更有药圃的温柔。就像太爷爷和太奶奶,一个用律法斩断黑暗,一个用草药治愈伤痕,缺一不可。
又是百年过去,陈家的宅院几经修缮,却始终保留着那片药圃。药圃里的芍药花,早已从最初的几株,繁衍成一片花海。
这年,京城来了位外国使节,带来一种罕见的毒草,说是能让人说出真话。皇帝让大理寺查验,现任大理寺卿陈砚之的后人陈砚禾,带着药圃里的“醒神草”去了金銮殿。
“这毒草能麻痹神经,让人胡言乱语,并非说真话。”陈砚禾将醒神草捣成汁,滴在毒草上,原本妖艳的毒草瞬间枯萎,“醒神草能解百毒,就像人心底的良善,能破一切虚妄。”
使节惊叹不已,问这草的来历。陈砚禾指着殿外的芍药花海:“它与那芍药花同生,都是我家太奶奶传下来的。她说,药能治病,也能治心;法能惩恶,也能扬善。”
那日之后,芍香堂的名声传遍京华。人们都说,陈家的药圃里种着两种宝贝:一种是能解毒的草药,一种是能辨心的信念。
有个冬日的黄昏,陈砚禾的小孙女陈念芍,在药圃里发现了块褪色的木簪,簪头雕着朵小小的芍药。老仆说,这是太爷爷陈茗亭当年亲手做给太奶奶的。
“太奶奶,太爷爷,”小念芍把木簪插在发间,对着花海轻声说,“你们看,芍药花开得真好。”
风吹过,花海翻涌,像一片粉色的浪潮。那香气漫过院墙,漫过京城的大街小巷,漫过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
人们说,那是陈茗亭的锐,是芍药的慧,是陈家世代相传的光。它告诉世人,正义或许会迟到,但从不缺席;爱或许会历经风雨,但终将如芍药花般,年年盛开,岁岁芬芳。
而那份始于临州雨巷的爱情,那份在京华迷雾中传承的信念,终究化作了永恒的芬芳。它像永不熄灭的火种,照亮了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温暖了每一段寻常的岁月,告诉世人:
爱与正义,从来都不是孤军奋战。它们是刻在血脉里的坚守,是融在岁月里的温柔,是一代又一代人,手牵着手,把黑暗走成光明。
这故事,还在继续。就像那片药圃里的芍药花,一年比一年繁盛,在时光里,永不凋零。
陈念芍把那支褪色的木簪视若珍宝。她总爱坐在药圃的石凳上,指尖摩挲着簪头那朵被岁月磨得圆润的芍药,听老仆讲太爷爷太奶奶的故事。老仆的爷爷曾是陈家的药童,这些故事像窖藏的酒,在时光里酿得愈发醇厚。
“太爷爷当年在临州雨巷遇见太奶奶时,手里就攥着支刚雕好的木簪。”老仆眯着眼,阳光透过他花白的眉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时候太奶奶在药铺里捣药,药杵敲在石臼里,咚、咚、咚,像敲在太爷爷心上。”
小念芍晃着两条小辫子,把木簪举到阳光下。簪子是普通的桃木,边缘已经泛白,但那朵芍药的纹路依然清晰,花瓣卷曲的弧度里,仿佛还藏着临州雨巷的潮湿气息。“那他们后来为什么来京城呀?”
“因为太爷爷要查一桩大案,牵扯到宫里的人。”老仆往石桌上放了盘刚摘的桑葚,“太奶奶怕他出事,背着药箱就跟来了。那时候京城雾大,人心也深,太爷爷在前面查案,太奶奶就在住处种芍药,说芍药能安神,也能醒心。”
小念芍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发现木簪的内侧刻着两个小字,浅得几乎要看不见。她凑到鼻尖前,才认出是“相守”二字。风拂过药圃,芍药花瓣落在她发间的木簪上,像给那朵木雕的花,添了抹真的颜色。
那年秋天,京城爆发了一场瘟疫。城西的贫民窟里,病人咳得撕心裂肺,官府怕传染,竟要封了整个片区。陈念芍的父亲陈砚禾是京城最好的大夫,整日守在贫民窟外的临时医帐里,母亲则带着药铺的伙计熬药,家里只剩下小念芍和老仆。
夜里,小念芍被窗外的哭声惊醒。她趴在窗台上,看见贫民窟的方向火光冲天——有人趁乱放了把火,说是“烧死病毒”。她想起父亲临走前说的话:“瘟疫可怕,但人心的恐慌更可怕。”
她摸黑找出那支木簪,揣在怀里,偷偷溜出了家门。医帐外挤满了哭喊的人,陈砚禾正嘶哑着嗓子指挥伙计分药,额头上全是冷汗。小念芍挤到他身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她偷偷从药圃摘的芍药花和几味解毒的草药。
“爹,太奶奶说芍药能安神。”她把布包塞进父亲手里,发间的木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陈砚禾愣了一下,看着女儿眼里的坚定,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教他辨认草药,说“陈家的孩子,手里要握得住药,心里要装得住人”。他握紧布包,转身对众人说:“大家别怕!芍药花能清心,这药能治病,只要我们守住心,就一定能熬过这场灾!”
后来,人们都说,那场瘟疫能平息,多亏了陈家医帐前那排临时种下的芍药。它们在寒风里开得倔强,药香混着草木的清气,竟真的压过了恐慌的戾气。而小念芍发间的木簪,也被染上了淡淡的药香,洗都洗不掉。
陈念芍十七岁那年,考上了医学院。她没选最热门的外科,反而选了中医药专业,理由是“想把太奶奶的药方,讲给更多人听”。
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她带着那支木簪,回了临州。太爷爷太奶奶相遇的那条雨巷还在,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巷口的老药铺换了新招牌,却依然飘着熟悉的药香。
药铺的现任掌柜是个白发老人,听说她是陈茗亭和芍药的后人,眼睛一下子亮了。“我小时候见过你太奶奶!”老人从柜台下翻出个旧账本,“她当年在这里住过半年,留下了好多方子,说‘医者心,药者魂,不管到哪,都不能丢了本’。”
账本的最后一页,贴着片干枯的芍药花瓣,旁边是一行娟秀的字:“临州的雨,润了药根,也润了人心。”小念芍摸着那行字,忽然觉得眼眶发烫——原来不管走多远,太奶奶的根,一直扎在这里。
回京城的前一天,临州下了场大雨。小念芍撑着伞走在雨巷里,看见个小姑娘蹲在墙角哭,怀里抱着只受伤的小猫。“它被车撞了,药铺的人说治不好了。”小姑娘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
小念芍想起太奶奶说过“万物有灵,草木有情”,她蹲下身,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急救包——里面除了纱布药膏,还有一小包从家里药圃带来的芍药粉。她轻轻把药粉撒在小猫的伤口上,又用干净的布包扎好。
“别担心,”她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间的木簪在雨雾里闪着微光,“芍药花很坚强,它能挺过来的。”
三天后,小姑娘抱着痊愈的小猫,在巷口等她。“姐姐,这是我家种的芍药,送给你。”小姑娘递来一束带着露珠的粉色芍药,“我娘说,以后我也要学你,做个能帮别人的人。”
小念芍把花**随身携带的玻璃瓶里,看着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忽然明白:太爷爷的锐,是刺破黑暗的剑;太奶奶的慧,是滋养新生的雨。而他们留下的,从来不止是药方和卷宗,更是藏在血脉里的信念——像芍药花一样,不管在哪,都要扎根泥土,向阳而生。
陈念芍毕业后,没有进大医院,而是在京城的老城区开了家小小的药铺,取名“念芍堂”。药铺里没挂锦旗,只在墙上挂着那支褪色的木簪,旁边贴着张纸条,写着“凡求药者,不论贵贱,皆当尽心”。
来药铺的大多是街坊邻居。张奶奶的关节炎犯了,她会配好热敷的药包,教老人怎么**;小李子熬夜备考,她会泡上安神的芍药茶,说“读书要用心,但别熬坏了身子”;甚至连隔壁胡同的流浪猫,都知道在饭点往药铺门口跑——那里总有一小碗混着芍药粉的猫粮。
有一年冬天,药铺对面的老书店着了火。火势蔓延得很快,掌柜的想冲进火场救那些古籍,被消防员拦了下来。“那些书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比命还重要!”掌柜的蹲在地上哭。
陈念芍看着火场里飘出的黑烟,忽然想起太爷爷卷宗里记的一场火灾——当年太爷爷为了救一份能证明冤案的账册,差点被烧断了胳膊。她转身回药铺,从柜子里翻出个布包,里面是用芍药根和艾草做的防火香囊。
“我跟你们去!”她把香囊塞进消防员手里,“这些书里藏着老祖宗的智慧,不能就这么没了。”
最后,在她的指引下,消防员从后院的地窖里找到了那些古籍。掌柜的捧着被烟熏黑的书,对着陈念芍连连作揖:“谢谢你,陈大夫,你真是……真是继承了你家的风骨。”
陈念芍摸了摸发间的木簪,那木簪经过岁月的打磨,愈发温润。她知道,“风骨”二字,从来不是说出来的,是像太爷爷那样,在迷雾里守着真相;像太奶奶那样,在风雨里种着芍药;是一代又一代人,把“守”和“爱”,刻进日子里。
后来,陈念芍有了个女儿,取名叫“陈续芍”。续芍刚会走路时,就爱跟着母亲在药圃里转,小手抓着芍药花瓣往嘴里塞,被陈念芍笑着拍开:“这是药,不是糖哦。”
有一天,续芍拿着那支木簪,奶声奶气地问:“妈妈,太奶奶的花,为什么一直开呀?”
陈念芍抱着女儿,站在花海前。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木簪上的“相守”二字,在光里仿佛活了过来。“因为呀,”她轻声说,“爱和信念,就像花的根,只要有人记得,就永远不会枯。”
风吹过,芍药花海又一次翻涌起来,粉色的浪潮漫过院墙,漫过京城的烟火,漫过一个又一个等待花开的春天。那支褪色的木簪,在陈念芍的发间轻轻晃动,像在应和着岁月的低语——
这故事,确实还在继续。以芍药为证,以木簪为契,以一代又一代人的心跳为律,在时光里,写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