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漪是寒山寺最冷的玉观音。我送她十年斋饭,换不回她垂眸一瞬。裴家郎君下狱那日,
她褪下佛衣跪穿相府门槛。“爹,用我换他前程。”她声音哑如裂帛。圣旨降下那夜,
我替她饮尽毒酒:“郡主府缺个听话的驸马,我去。”三年后琼林宴,
新科状元裴钰红着眼求她:“清漪,我赎你自由。”她簪着郡主赐的凤钗轻笑:“裴大人,
本妃不缺玩物。”我咳出血沫起身告退,却被昭阳郡主当众拽住袖角:“顾珩,
本宫准你和离了吗?”---寒山寺的晨钟敲碎山间薄雾,
悠长余韵里裹着松针与香灰的清冷气息。我提着沉甸甸的紫檀食盒,
踏过被露水洇湿的青石板,停在藏经阁后那方小小的禅院门前。十年如一日。
禅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沈清漪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僧衣,立在门后熹微的光影里。
晨光勾勒出她清绝的侧影,乌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僧帽下,
只余几缕碎发拂过冰雪雕琢般的颊边。她目光平静无波,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越过我,
落在远处缭绕的云海之上,仿佛我只是山间一缕寻常的风,一块路过的石。
“今日是素三鲜饺子,寺外李记的。”我低声开口,将食盒轻轻放在门槛内。她并未垂眸,
只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作知晓。宽大的僧袍袖口滑落一截,露出霜雪般皓白的手腕,
腕骨伶仃,指尖染着常年翻阅经卷留下的薄茧。她伸手欲提食盒,
动作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清漪…”我喉头微动,想问她昨夜诵经可曾受凉,
寺里新送来的炭火够不够暖。“顾施主。”她截断我的话,声音清泠如檐下冰棱相击,
毫无起伏,“食盒放下即可。佛门净地,不宜久留俗客。”语毕,她提起食盒,
未再多看我一眼,转身合上了禅房的门扉。吱呀一声轻响,
隔绝了我与她之间那道永远跨不过的天堑。十年斋饭,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的晨昏定省,
终究暖不化寒山寺这尊最冷的玉观音。---裴家郎君下狱的消息像一道惊雷,
劈开了京畿的沉闷。罪名是科场舞弊,牵连甚广,裴家百年清誉危如累卵。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茶楼酒肆里唾沫横飞,昔日风光无限的探花郎裴钰,
转眼成了人人喊打的阶下囚。消息传到寒山寺时,我正在后山劈柴。斧头脱手砸在脚边,
木屑纷飞,我却浑然不觉。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无法呼吸。裴钰,
那个沈清漪尘封心底、从不曾提起,却像烙印般刻在她骨血里的名字。我跌跌撞撞冲回寺中,
撞开的却是沈清漪空荡荡的禅房。僧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蒲团上,
那顶她戴了多年的灰色僧帽,孤零零地搁在案几一角。人去楼空。
相府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权势与威严的朱漆大门前,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我拨开人群,
挤到最前面,眼前的景象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口,砸得我神魂俱裂。
沈清漪跪在那里。褪去了那身隔绝尘缘的灰布僧衣,只穿着素白单薄的中衣。
墨黑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肩头,遮住了大半张脸。深秋的风卷着枯叶,
刀子般刮过她**的脖颈和手臂,皮肤冻得发青。她挺直着背脊,头颅却低垂着,额头一下,
又一下,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青石阶上。沉闷的撞击声,每一下都像砸在我的骨头上。
“爹…”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干裂,如同被砂石磨砺过的粗粝布帛,在寒风中破碎不堪,
“…开门…”“爹…求您…用我换他…换他前程…”她抬起头,额上已是血肉模糊一片,
粘稠的暗红混着尘土,蜿蜒而下,触目惊心。那双曾如寒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眸,
此刻盛满了绝望的哀恸和孤注一掷的疯狂,死死盯着那两扇纹丝不动的冰冷大门。
“女儿…愿替裴郎…担下一切…”那一刻,我看到了寒山寺玉观音的崩塌。为了裴钰,
她甘愿粉身碎骨,从云端跌落泥泞。---圣旨降下的那夜,寒山寺静得可怕。
没有晚课的木鱼声,没有风过松林的呜咽,只有死一般的沉寂,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沈清漪的禅房内,烛火摇曳,将她单薄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像一株随时会折断的芦苇。她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却毫无生气的妃色嫁衣,
那是相府匆忙送来的。桌上放着一只小巧的鎏金酒杯,
酒液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色的光泽——昭阳郡主赐下的“贺礼”,一杯穿肠毒酒。
她坐在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额上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
衬得脸色愈发惨白如纸。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一点点抚过冰凉的镜面,
仿佛想触摸镜中那个即将走向末路的自己。指尖最终落在那杯毒酒上。就在她端起酒杯,
闭上眼,长睫如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抖,准备一饮而尽的瞬间——我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清漪!”我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她惊愕地睁开眼,看向我。
我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扑火的飞蛾,一把夺过她手中那杯致命的幽蓝!
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仰头,将那杯冰凉的、带着奇异甜腥气息的毒酒,尽数灌入喉中!
辛辣!灼痛!像吞下了一团滚烫的岩浆,瞬间烧灼了喉咙,一路肆虐着冲向五脏六腑!
酒杯脱手,在地上摔得粉碎。我踉跄着扶住桌沿,剧痛在腹中翻江倒海,
喉头涌上浓重的血腥气。眼前阵阵发黑,沈清漪那张惊骇欲绝的脸在视线里模糊晃动。
“顾珩!你…你疯了!”她扑过来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我滚烫的额头。我看着她眼中真实的惊惶和痛苦,看着她为我而起的波澜,
竟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别怕…”我强忍着脏腑被撕裂般的剧痛,
每一个字都像从血沫里挤出来,“郡主府…不是缺个…听话的驸马么?”我喘息着,
剧痛让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却死死盯着她惊惶失措的眼眸,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清晰地吐出后半句:“…我去。”---三年时光,足以磨平许多棱角,
也足以让一个人学会在锦绣牢笼里戴着镣铐起舞。郡主府的后花园,繁花似锦,彩蝶翩跹,
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香料和脂粉的甜腻气息。丝竹管弦靡靡,伴着昭阳郡主慵懒的笑声,
在雕梁画栋的水榭间回荡。我穿着华贵却束手束脚的驸马常服,垂手侍立在昭阳郡主身侧,
如同一个精致而沉默的背景板。昭阳郡主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贵妃榻上,
指尖捻着一颗晶莹的葡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下方献艺的伶人,偶尔侧头,
带着戏谑的笑意瞥我一眼,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物。她的指甲染着鲜红的蔻丹,
轻轻划过我的袖口金线刺绣,留下一点暧昧的痒。“顾驸马,”她声音拖得长长的,
带着上位者特有的慵懒与压迫,“这新排的《霓裳羽衣》,可还入眼?”“郡主雅鉴,
自然是极好的。”我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
脸上挂着三年间早已练就的、无可挑剔的恭谨微笑。水榭外,抄手游廊的转角处,
一抹素色的身影静静伫立。是沈清漪。她如今是相府送进郡主府的“媵妾”,
一个名分尴尬、处境微妙的影子。她穿着比当年僧衣略好些的浅碧色襦裙,
发髻间只簪着一支朴素的银簪,低眉垂目,捧着一个盛满时鲜瓜果的剔红漆盘,
身姿依旧清瘦,却不再是寒山寺不染尘埃的玉观音,眉宇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沉寂的灰败。
她似在等候传唤,目光却穿透水榭的喧嚣,落在遥远虚空的一点,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水榭内,昭阳郡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顺着我的目光瞥了一眼廊下,
随即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啧,木头似的,看着就败兴。顾珩,你说是不是?
”我收回目光,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只将腰弯得更低了些:“郡主说的是。”丝竹声未歇,
水榭外的世界却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我与她,一个在锦绣牢笼中心强颜欢笑,
一个在边缘角落沉默凋零。三年前那杯毒酒烧灼的痛楚,仿佛从未远离。
---琼林宴的喧嚣,是三年后昭阳郡主府水榭那场丝竹管弦的百倍。御花园中灯火璀璨,
亮如白昼,新科进士们的绯色官袍在觥筹交错间流动,如同燃烧的火焰。
丝竹管弦之声沸反盈天,帝后的御座高居其上,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景象。
昭阳郡主今日兴致极高,一身华贵的鸾鸟朝凤宫装,珠翠环绕,艳光四射。她挽着我的手臂,
如同展示一件最得意的战利品,在众人或艳羡或谄媚的目光中穿行。
我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驸马仪态,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心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
冷眼旁观着这满目繁华。直到一个身着簇新状元红袍的身影,穿过喧嚣的人群,
踉跄着冲到我们面前,拦住了去路。是裴钰。三年牢狱和流放的风霜,
并未彻底磨去他清俊的轮廓,反而添了几分沧桑沉郁。只是此刻,他双目赤红,
死死盯着昭阳郡主身侧半步之后的沈清漪,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压抑着滔天的巨浪。“清漪!
”他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和急切,“我回来了!裴家的案子**了!陛下开恩,
允我重入翰林!我…我如今是新科状元!我有功名了!清漪!
”他无视了昭阳郡主瞬间沉下的脸色,也全然不顾周围骤然安静下来的诡异气氛,
眼中只有那个穿着浅碧色襦裙、低垂着头的女子。“跟我走!”裴钰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竟伸手想去抓沈清漪的衣袖,“我赎你!我如今能赎你自由了!清漪!
离开这里!我带你走!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沈清漪衣袖的刹那——沈清漪倏地抬起了头。三年沉寂的灰败,
在这一刻被一种冰冷的、近乎妖异的锐利所取代。她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
漾开一个毫无温度的、令人心悸的弧度。她没有看裴钰伸过来的手,
目光平静地掠过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
最终落在他身后不远处那些或惊愕或看好戏的宾客脸上。然后,她抬起手,
指尖轻轻拂过发髻。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支流光溢彩、展翅欲飞的赤金点翠九尾凤钗!
凤凰口中衔着的东珠,在璀璨灯火下折射出刺目的、冰冷的光华!那是昭阳郡主今日晨起,
当着满屋侍婢的面,亲手插在她鬓边,带着施舍与羞辱意味的“恩赏”。沈清漪的手指,
就那样轻柔地、珍重地抚过那冰冷沉重的凤翅,如同抚过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她微微偏过头,
看向面无人色、伸着手僵在原地的裴钰,红唇轻启,吐出的字眼清晰、冰冷,
带着金石撞击般的脆响,瞬间传遍了寂静的御花园:“裴大人,”她轻笑一声,
眼波流转间是淬了冰的讽刺,“本妃如今…”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裴钰惨白的脸,
又若有似无地掠过我瞬间绷紧的身体,最终落在脸色铁青的昭阳郡主身上,
才缓缓吐出下半句,字字诛心:“…不缺玩物。”“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我再也压制不住,侧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温热的血沫溅落在华贵的驸马袍袖上,
晕开刺目的暗红斑点。五脏六腑像是被那支冰冷的凤钗狠狠贯穿,痛得我眼前发黑,
耳畔嗡嗡作响。沈清漪的话,像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原来在她眼中,我顾珩,与她沈清漪,都不过是这郡主府里,供昭阳郡主消遣取乐的…玩物。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挺直摇摇欲坠的身体。不能倒在这里!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倒下!“郡主,
”我强忍着喉间的腥甜和翻江倒海的眩晕,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朝着面色阴沉的昭阳郡主深深一揖,“臣…身体不适…恳请先行告退…”说完,
我不等她回应,甚至不敢再看沈清漪一眼,
转身就要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充满恶意的喧嚣之地。然而,
脚步刚动——一只涂着鲜红蔻丹、戴着数枚宝石戒指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昭阳郡主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面前!
她脸上那惯常的慵懒戏谑早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众挑衅、极度恼怒的冰冷阴沉!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眸里,
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她死死拽着我的胳膊,力道大得让我无法挣脱。然后,
在满园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此的诡异气氛中,她微微扬起下巴,
红唇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一个人耳边:“顾珩——”她一字一顿,
带着睥睨天下的傲慢和不容置疑的掌控:“本宫准你和离了吗?
”---那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如同烧红的铁钳,死死箍住我的手腕,指甲深陷皮肉,
带来尖锐的刺痛。昭阳郡主近在咫尺,她身上浓郁的、甜腻的龙涎香混合着冰冷的怒意,
如同实质般压来。她那双描金凤眸里翻涌的,不再是戏谑,
而是被当众忤逆、权威受到挑衅后的森然杀机。“本宫准你和离了吗?
”冰冷的诘问在死寂的御花园上空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
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帝后高居御座,沉默不语,目光深沉难辨。
满园的新贵、勋戚、命妇,此刻都成了泥塑木雕,屏息凝神,连丝竹声都早已悄然停歇,
只有夜风吹过花树的细微沙响。巨大的屈辱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水,
瞬间浇灭了因咳血而翻涌的灼热。我僵在原地,手腕被攥得生疼,却不敢有丝毫挣脱。
额角的冷汗混合着方才咳出的血沫,沿着鬓角滑下,滴落在驸马袍服华贵的锦缎上,
晕开一小片暗色的湿痕。我甚至能感觉到身后沈清漪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不再空洞灰败,
此刻想必也带着一丝惊愕?或是…更深的嘲讽?我不敢回头。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一个清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慵懒的女声,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凝固的死亡寂静。
“郡主殿下。”是沈清漪。她向前一步,越过我僵直的背影,走到了昭阳郡主面前。
那支赤金点翠的九尾凤钗在她鬓边轻轻颤动,东珠流泻着冰冷华光,
映着她此刻毫无波澜的脸。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宫礼,姿态恭谨,
却自有一股沉静如渊的气度。“琼林盛宴,陛下与娘娘圣驾在此,君臣同乐,是为国朝盛事。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昭阳郡主那双燃烧着怒火的凤眸,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到御座方向,“驸马爷身感不适,御前失仪已属不该。殿下若因些许家事,
在此时此地…呵,”她极轻地笑了一声,尾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提醒,“惊扰了圣驾,
扫了陛下娘娘与诸位新科进士的雅兴…传扬出去,怕是有损殿下贤德之名,亦令皇室蒙尘。
”她的话语如同冰珠落玉盘,清脆,冷静,条理分明。没有一句求情,
却字字句句都点在昭阳郡主最在意的地方——颜面,权势,以及在帝后心中的形象。
昭阳郡主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
她眼中的怒火被一丝极快的权衡和忌惮所取代,阴鸷的目光扫过高高在上的帝后,
又狠狠剜了沈清漪一眼,最终落回我惨白的脸上。她猛地甩开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我踉跄了一下。“滚回你的院子去!”她压低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冰冷的命令,
“没用的东西!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如同得到赦令,我强忍着眩晕和喉间的腥甜,
甚至顾不上行礼告退,几乎是狼狈地、逃也似的转身,
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御花园。身后,丝竹声似乎重新响起,
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幻,将那些惊愕、嘲讽、怜悯的目光彻底隔绝。
---郡主府后角门那扇不起眼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时,
细碎的雪沫被风卷着扑了我一脸。寒意刺骨,却奇异地压下了喉头翻涌的血腥气。
门外停着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车辕上挂着一盏昏黄的风灯,在风雪中摇曳。车帘掀起一角,
露出宁晚清秀却难掩憔悴的脸。她是我乳母的女儿,也是这偌大京城里,
唯一还肯真心唤我一声“珩哥哥”的人。“珩哥哥!”她跳下车,
看到我惨白的脸色和衣襟上未干的血迹,眼圈瞬间红了,慌忙解下自己身上半旧的棉斗篷,
踮着脚想往我身上披,“快上车!东西都备好了!我们这就走!离开京城!永远不回来了!
”我按住她冰凉颤抖的手,摇了摇头。目光越过她单薄的肩头,
望向风雪深处郡主府那巍峨森严的轮廓,像一头蛰伏在暗夜里的巨兽。“晚晚,听我说。
”我的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我不能走。”宁晚猛地抬头,
眼中满是惊愕和不解:“为什么?!珩哥哥!那毒…那毒已经伤了你的根本!再留在这里,
你会死的!郡主她…她不会放过你的!”“我知道。”我扯了扯嘴角,
牵动肺腑又是一阵闷痛,“正因为毒已入骨,时日无多…我才更不能走。”我抬手,
冰凉的指尖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珠,目光却穿透风雪,落向寒山寺的方向,
落向那个同样困在牢笼里的身影。“我若走了,昭阳的怒火…会烧向谁?
”宁晚的身体猛地一颤,瞬间明白了我的未尽之言。是沈清漪!
那个用凤钗刺伤裴钰、也间接刺伤了我的女人,
那个在琼林宴上看似冷静、实则处境比任何人都危险的“媵妾”!
“可是珩哥哥…”宁晚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力的绝望。“没有可是。”我打断她,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灌入灼痛的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罢,
我抹去唇边的血沫,眼神却异常坚定地看向宁晚,“晚晚,帮我做最后一件事。
”---郡主府内一片死寂。昭阳郡主自琼林宴归来后,便将自己关在正院,
摔碎了一屋子的珍玩玉器,雷霆之怒无人敢近前。
连带着整个府邸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仆役们屏息凝神,走路都踮着脚尖。
我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回自己那间位于府邸最偏僻角落的“驸马院”。
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陈旧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内没有点灯,
只有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我摸索着走到冰冷的床榻边,颓然坐下,
剧烈的咳喘再次袭来,撕心裂肺。黑暗中,我摸到枕下那个小小的、冰凉的瓷瓶。
里面是宁晚偷偷送来的,能暂时麻痹脏腑剧痛的药丸。倒出两颗,和水吞下。
苦涩在口中蔓延,灼痛感稍稍退却,换来一片麻木的冰冷。就在这时,
虚掩的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反手轻轻合上门扉。没有点灯,她借着窗外雪光,径直走到我床前。是沈清漪。
她依旧穿着那身浅碧色的襦裙,外面罩了一件半旧的素色棉斗篷,
发髻上那支刺目的凤钗已然取下,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颊边。
她手里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碗中是浓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息。
她将药碗轻轻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然后,
她在床边的脚踏上缓缓坐了下来,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上。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许久。她终于开口,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久未说话的微哑,
在黑暗中幽幽响起:“那杯毒酒…当年…为何要替我喝?”---黑暗像浓稠的墨汁,
沉甸甸地压在斗室之内。窗外风雪呜咽,是这死寂中唯一的背景音。粗瓷药碗里升腾的热气,
带着苦涩的味道,氤氲在沈清漪低垂的侧脸和我剧烈起伏的胸膛之间。她问得突兀,
却又仿佛在心底埋藏了千年。**在冰冷的床柱上,脏腑的灼痛被药丸暂时麻痹,
换来一片空洞的麻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沉甸甸的,
带着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为何要替她喝?这个问题,在无数个被毒痛折磨的深夜里,
在昭阳郡主刻意的羞辱中,在琼林宴上她那句“不缺玩物”的诛心之语后,
我早已问过自己千万遍。为了那十年寒山寺风雪无阻的送饭?为了她那永远吝于垂落的眸光?
还是为了她跪穿相府台阶时额上刺目的血红?为了她为裴钰奋不顾身跌落尘埃时,
我心中那点可笑又可悲的…心疼?喉咙里泛起熟悉的腥甜,又被我强行咽下。我扯了扯嘴角,
牵动麻木的皮肉,发出一个短促而沙哑的气音,像是自嘲,又像是叹息。
“沈清漪…”我开口,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你还记得…寒山寺藏经阁后…那株老梅树吗?”黑暗中,她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年隆冬…雪下得很大…”我闭上眼,冰冷的空气里仿佛又嗅到了那年梅蕊的冷香,
僧袍…坐在梅树下抄经…手冻得通红…呵出的气都成了白雾…”记忆的碎片在黑暗中铺陈开。
少女时代的沈清漪,眉眼间尚未凝成后来的寒冰,侧脸在雪光映照下,
有种惊心动魄的、易碎的剔透感。我提着食盒远远站着,不敢靠近,怕惊扰了那幅画。
只是默默站了许久,直到她抄完那一页经,起身离去,才敢上前,
将食盒放在她坐过的、尚有余温的石墩旁。
“我放下食盒…看到石墩上…你抄的那页经…”我的声音在黑暗中飘忽,
带着一丝遥远的恍惚,
…字都洇开了…旁边…画了一朵很小的…歪歪扭扭的梅花…”那朵笨拙的、墨色晕染的小花,
是冰雪观音唯一的“俗念”,是我窥见的、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一丝柔软。
那一刻的心悸与撼动,足以支撑我走过后来十年的风雪。
“后来…那页经…被你撕了…扔进了香炉…”我顿了顿,喉咙里的腥甜再次涌上,
声音更加艰涩,“…火苗…一下就蹿起来了…烧得真干净…”我睁开眼,在浓稠的黑暗里,
试图捕捉她的轮廓。“那杯酒…”我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脏腑深处的隐痛,
就像那页经…”“我舍不得…看它…也那样…干干净净地…烧没了…”黑暗里死一般的寂静。
粗瓷碗里的药气似乎都凝固了。窗外的风雪声骤然变大,拍打着窗棂,像是某种呜咽。许久,
许久。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开第一道缝隙般的吸气声。紧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