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卫生院的灯光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惨白而孤寂。小小的急诊室里弥漫着消毒水、陈旧药品和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的刺鼻气味。头顶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将每个人焦虑不安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
阿娅被抬上简陋的诊疗床,像一片被风雨摧折的叶子。值班医生是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大夫,他皱着眉,动作麻利但神情凝重地剪开阿娅手腕上被血浸透的布条。当那只被粗大木刺贯穿、血肉模糊、伤口边缘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手掌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急诊室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木刺狰狞地突出在手背上,尖端还带着湿漉漉的碎木屑和暗红的血痂,伤口周围肿胀发紫,触目惊心。
老大夫用镊子小心地探查着伤口边缘,眉头拧成了疙瘩:“贯穿伤!木刺很深,卡在掌骨之间!必须马上手术取出!但…”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向焦急围在旁边的阿娅父亲和蓝山,“我们这里条件有限,只能做最基础的清创缝合。这种贯穿异物,尤其还是这种带毛刺的木头,位置太深,靠近神经和血管,强行拔除风险太大,很可能造成二次损伤,甚至…这只手就废了。必须去县医院!越快越好!”
“县医院?!”阿娅父亲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惊惶,“这…这雨…路能通吗?要多久?”
“山路肯定塌方了!这么大的雨!”旁边一个浑身湿透的汉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发涩,“只能绕道走省道,可省道也得看情况…少说…少说也得三四个钟头!娃这手…这血…”他看着阿娅依旧在缓慢渗血的伤口,后面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三四个小时!蓝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看着诊疗床上阿娅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她那只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的伤手,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宣告那只手生机的流失。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老大夫:“大夫!先处理!止血!止痛!让她撑住!我们马上走!马上!”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他转身冲出急诊室,冰冷的雨点打在滚烫的脸上。他掏出那部屏幕早已碎裂、沾满泥水的手机,屏幕亮起,吴老板最后那条带着刺眼问号的信息还停留在那里。他看都没看,手指颤抖着,却异常用力地划开通讯录,找到一个标注为“黑皮(货车)”的号码——那是寨子里跑运输的司机,专门跑县里线路。
电话响了好久才被接通,背景音是嘈杂的雨声和卡车引擎的轰鸣。
“黑皮哥!我蓝山!救命!”蓝山对着话筒嘶吼,声音盖过了哗哗的雨声,“阿娅!阿娅的手被木刺穿了!伤得很重!镇卫生院治不了!要去县医院!现在!马上!你在哪?!”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传来黑皮为难的声音:“蓝山?…这鬼天气!我车在县里卸货呢!刚出来,省道那边听说塌方了,堵死了!我…我这绕回去接你们,再绕道去县里…这雨…路况太差了!天亮前能到就不错了!”
天亮前?
蓝山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用力咽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手机冰冷的塑料外壳里,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轻响。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县医院遥不可及,阿娅的手…那只曾经在织机上灵巧翻飞的手…难道…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默默地走进了急诊室门口微弱的光晕里。是公蒙叔。他浑身湿透,那条沾着阿娅血迹的白裤紧紧贴在腿上,显得格外刺目。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背驼得更厉害了,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悔恨、茫然、恐惧,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焦躁。他没有看蓝山,也没有看急诊室里的阿娅,目光空洞地落在急诊室门外被雨水冲刷的地面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他枯瘦的手,在靛蓝短褂的衣襟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东西。油布被雨水打湿了边缘,颜色深暗。公蒙叔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滞。他走到蓝山面前,将那个油布包不由分说地塞进蓝山同样冰冷湿透的手里。
蓝山下意识地低头。油布包入手沉重,带着雨水和老人掌心的温度。
“拿着。”公蒙叔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锈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沉重的喘息,“老…老岩洞…最里头…左边石缝…用油布…裹着…埋着…寨子里…最老的…样子…还有…‘药’…”他语无伦次,眼神闪烁,仿佛说出这些话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和某种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他没说是什么“药”,也没说是什么“样子”,但那沉重的分量和老人眼中近乎哀求的复杂神色,让蓝山瞬间明白了什么。
公蒙叔说完,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佝偻着背,像一道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影子,踉跄着、近乎逃跑般冲进了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里,消失不见。只留下那个沉甸甸、湿漉漉的油布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蓝山的手心。
急诊室里,老大夫正在给阿娅那只伤手做紧急处理,用大块的消毒纱布重新加压包扎止血,又给她注射了止痛针和抗生素。阿娅依旧昏迷着,眉头紧锁,呼吸微弱而急促。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蓝山低头,看着手中那个被雨水浸透的油布包。他颤抖着手指,一层一层剥开那厚实防水的油布。里面露出的,是一本用坚韧的树皮纸手工缝订而成的册子。册子很旧,边角磨损严重,纸页泛着陈年的黄褐色,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和一种奇特的草木香气。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
没有文字。
映入眼帘的,是用一种极其浓稠、历经岁月却依旧鲜艳夺目的天然矿物颜料描绘的纹样。那纹样比阿娅笔记本里的更加古老、神秘、繁复!巨大的菱形回环层层嵌套,中心点缀着星辰般的圆点;曲折的闪电纹如同远古的符咒,蕴含着天地初开般的磅礴力量;还有从未见过的、形似盘踞山峦的巨兽图腾……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不可言说的威严。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图案,而是一部用纹样书写的、关于族群血脉和天地认知的古老史诗!
册子的后面几页,还夹着几片同样用油纸小心包裹的、干枯蜷缩的奇特草叶和树根,散发着浓烈而苦涩的药草气味。这就是公蒙叔口中的“药”?蓝山的心跳如擂鼓。
“蓝山!车!有车了!”阿娅父亲突然从门外冲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绝处逢生的狂喜,声音都在抖,“镇上粮站…粮站有台小货车!司机老马…老马他…他肯跑一趟!说…说试试看!快!抬阿娅!”
希望的火苗在冰冷的绝望中猛地蹿起!蓝山猛地合上那本沉重的树皮纸册子,连同那几片干枯的药草,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唯一的生机。他毫不犹豫地将它们重新用油布包好,塞进自己贴身的衣兜里,那冰冷的硬角硌着他的肋骨。
他冲到诊疗床边,和众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昏迷的阿娅抬起。目光扫过她那只被厚厚纱布包裹、却依旧隐隐透出血色的手,再看向急诊室外那辆在雨幕中亮起昏黄车灯、引擎发出低沉咆哮的破旧小货车。
山洪在远处谷底发出沉闷的咆哮,雨水疯狂地敲打着卫生院的铁皮屋顶。前路依然凶险莫测,县医院依旧遥远。但蓝山眼中那因“五千”而燃烧的虚妄火焰,早已被这场冰冷的血雨彻底浇灭、碾碎。此刻,他眼底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磐石般的沉凝和决绝。
他率先扛起门板的一角,冰冷的雨水再次打湿他的头发和衣襟,却再也无法浇熄他心口那簇为守护而点燃的微光。
“走!”
破旧小货车的引擎在瓢泼大雨中发出沉闷的嘶吼,如同垂死挣扎的困兽。车灯昏黄的光柱在浓密的雨帘和盘山公路上弥漫的水雾中艰难地劈开两道模糊的通道,光线被扭曲、散射,能见度不足十米。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湿透布料的霉味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阿娅伤口散逸出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阿娅蜷缩在车厢角落里临时铺就的旧棉被上,依旧昏迷不醒,脸色在车灯偶尔扫过时惨白得如同浸水的纸张。那只被层层纱布包裹的左手无力地搭在身侧,纱布边缘透出的暗红洇痕在每一次颠簸中似乎都在缓慢地扩大。阿娅的父亲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右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模糊不清的道路,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祈求着什么。
蓝山挤在靠近驾驶室的位置,冰冷的车厢铁皮透过湿透的衣服传来刺骨的寒意。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一只手死死抓住车厢边缘用来固定货物的锈蚀铁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紧紧按在胸前贴身处——那里,公蒙叔塞给他的油布包硬硬地硌着肋骨,像一块滚烫的炭。那本沉甸甸的树皮纸册子,那些奇异的干枯草药,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带着某种荒诞希望的稻草。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五千”,不去想深圳,所有的念头都压缩成一个:快!再快一点!赶到县医院!
司机老马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此刻也绷紧了神经,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与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混在一起。他死死握着方向盘,身体随着颠簸的路面剧烈摇晃,眼神像鹰隼般穿透雨幕,搜寻着任何可能的危险。
“操!”老马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低沉的咒骂,猛地踩下刹车!
刺耳的刹车声被狂暴的雨声瞬间吞没大半,车厢里的人被巨大的惯性狠狠向前掼去!蓝山的额头“咚”地一声撞在冰冷的铁皮上,眼前金星乱冒。阿娅父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死死抱住了女儿。
车灯的光柱,凝固在前方一片巨大的、令人绝望的黑暗上。
不是黑暗。是泥石流。
就在前方几十米处,盘山公路靠近山体的一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撕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大量的山泥、碎石、被连根拔起的灌木和折断的树木,混合着浑浊的黄泥水,如同粘稠污秽的瀑布,正源源不断地从陡峭的山坡上倾泻而下,彻底淹没了前方的道路!泥浆在雨水的冲刷下还在缓慢地蠕动、流淌,散发出浓重的土腥味和植被腐烂的气息。几块巨大的岩石半埋在泥浆里,像怪兽露出的獠牙。道路彻底中断了。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被这狂暴的雨和眼前的泥石流,瞬间扑灭。
车厢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引擎徒劳的空转声、车顶被暴雨疯狂敲打的噼啪声,以及阿娅父亲压抑的、绝望的抽泣声。
“过…过不去了…”老马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力,他颓然地松开紧握方向盘的手,重重靠在椅背上,“塌得太凶…前面…前面肯定还有…这雨…停不了…”
蓝山推开被雨水打得模糊不清的车窗,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土腥气瞬间灌了进来,打在他脸上。他看着那片吞噬了道路的、缓慢蠕动的泥浆地狱,看着车灯下浑浊翻滚的泥浪,一股冰冷的、灭顶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县医院…那只手…阿娅…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狂奔,都在这片泥石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落在阿娅那只被纱布包裹、在微弱光线下依旧渗出暗红的手上。剧痛似乎让昏迷中的她也无法安稳,她的眉头紧紧锁着,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分每一秒,那只手的生机都在流逝。不能等了!绝对不能!
“回寨子!”蓝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猛地打破了车厢里的死寂。
“回…回寨子?”阿娅父亲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惊愕和难以置信,“回寨子?!卫生院都…都治不了!回去…回去等死吗?!”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崩溃边缘的哭腔。
“回去!”蓝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他不再看阿娅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司机老马,“老马哥!调头!回寨子!快!”
他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公蒙叔塞给他的那个油布包沉甸甸的硬角硌出的印记。没有路了,唯一的生路,或许就在那片被暴雨笼罩、被公蒙叔视为祸根的古老山寨里,在那本用纹样书写的“药典”之中!这是最后的赌注!
老马看着蓝山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光芒,又看了看后视镜里阿娅惨白如纸的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猛地一咬牙,挂上倒挡,老旧的小货车在泥泞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调转车头,再次冲入来时的、更加凶险莫测的雨幕之中。
寨子在狂暴的雨夜里如同一座沉没的孤岛。吊脚楼的轮廓在雨帘中模糊不清,只有零星几盏昏黄的灯火在黑暗中顽强地亮着,像是垂死者微弱的脉搏。车子停在寨口,引擎熄火后,世界仿佛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山洪在谷底愈发清晰的、如同巨兽咆哮般的轰鸣。
蓝山率先跳下车,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他冲到车厢后,和阿娅父亲一起,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昏迷的阿娅抬了下来。门板早已被雨水泡透,沉重冰冷。几个闻讯赶来的寨民,沉默地举着简陋的油布伞和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在雨幕中摇曳不定,照亮一张张凝重而焦虑的脸。公蒙叔佝偻的身影也出现在人群边缘,像一截被雷劈过的枯木,那条染血的白裤在昏暗中异常刺眼。他远远地看着,没有靠近,浑浊的眼睛在雨夜中晦暗不明。
“去歌师家!”蓝山嘶哑地吼道,声音穿透雨幕。歌师盘阿婆,寨子里最年长、通晓古歌和草药的老人,此刻成了唯一的希望。
一行人抬着阿娅,在泥泞湿滑、如同沼泽般的寨路上艰难跋涉。雨水无情地冲刷着门板上的阿娅,蓝山脱下自己湿透的外套,徒劳地想盖住她,却瞬间被雨水浸透。他只能死死地抬稳门板,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感觉不到疲惫,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那本紧贴胸口的、沉甸甸的树皮纸册子。
歌师盘阿婆的家在一座位置稍高的吊脚楼上。昏黄的桐油灯光从窗户透出,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温暖。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草药、陈年木头和烟火气息的温暖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冰冷和绝望。小小的火塘里,柴火噼啪作响,散发出干燥的热气。
盘阿婆已经很老了,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得能夹住岁月。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土布衣,头上缠着厚厚的黑布头帕。看到被抬进来的阿娅,尤其是她那只被鲜血染透的纱布包裹的手,盘阿婆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缩,干瘪的嘴唇紧紧抿起,却没有丝毫慌乱。她只是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藤杖,颤巍巍地站起身,用苍老而沉稳的声音指挥:“抬到火塘边!轻点!拿干布来!擦干身子!不能冷!”
她的镇定像一股无形的力量,让慌乱的人群稍稍安定下来。阿娅被小心地安置在火塘边铺着厚厚干草和旧棉絮的竹榻上。盘阿婆凑近,用布满老人斑、却异常稳定的手,小心翼翼地解开那层层被血和雨水浸透的纱布。当那只被粗大、狰狞的木刺贯穿的手掌完全暴露在温暖的桐油灯光下时,饶是见惯风浪的老歌师,也倒抽了一口冷气。伤口肿胀发紫,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木刺深深嵌入,周围的组织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死灰色。浓烈的血腥味和淡淡的腐败气息弥漫开来。
“造孽啊…”盘阿婆低低地叹息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痛惜。她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伤口边缘,昏迷中的阿娅依旧痛苦地皱紧了眉头。
蓝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冲到盘阿婆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温热的泥土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他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个被体温和雨水浸得温热的油布包,双手颤抖着,一层层剥开,将那本沉重的树皮纸册子和那几片用油纸包裹的干枯草药,高高地、几乎是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姿态,捧到老歌师面前!
“阿婆!救救她!”蓝山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而绝望,额头重重地磕在火塘边温热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公蒙叔…公蒙叔给的!老岩洞里的‘样子’和‘药’!求您看看!求您救救阿娅的手!”
他的动作和话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围在旁边的寨民们瞬间骚动起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蓝山手中的册子和草药上,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藏的敬畏。老岩洞里的“样子”!那是寨子里最古老、最神圣的传承,传说中由先祖歌师亲手绘制,蕴藏着天地造化和先祖智慧的无上秘典!还有那“药”…更是只存在于古歌传唱中的神物!公蒙叔…他竟然交出来了?!
连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阴影里的公蒙叔,身体也猛地一震,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下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一片死灰。他枯瘦的手指痉挛般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蓝山手中那本打开的树皮纸册子,里面那些古老、神秘、繁复到令人眩晕的纹样,在火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先祖无声的注视和沉甸甸的质问。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羞惭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身体佝偻得更厉害了,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去。
盘阿婆布满老人斑的手,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树皮纸册子。枯槁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轻轻抚过那些用浓烈矿物颜料绘制的、古老而神秘的纹样——巨大的菱形回环如同天地运行的轨迹,曲折的闪电纹是沟通神灵的符咒,从未见过的山峦巨兽图腾散发着洪荒的气息……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着早已失传的古歌。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其中一页。那上面描绘的并非具体的纹样,而是一幅极其抽象、用无数细密交织的线条构成的图画。线条的走向、疏密、转折,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和脉动感。旁边,用极细的炭条勾勒着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旁边还有用古老的、如同虫鸟般的符号标注的简短说明。
盘阿婆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一道锐利的光!那光芒,仿佛穿透了岁月的迷雾,直抵古老的智慧深处!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蓝山捧着的、油纸包裹的那几片干枯蜷缩的草药。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片形似鸟爪、颜色暗红、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根茎,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册子上那抽象的线条图画和旁边标注的奇异符号。
“是它…‘血爪藤’…止血,生肌,定魂…还有这个…”她又拿起一片边缘呈锯齿状、叶片肥厚、已经干枯发黑的叶子,对照着册子,“‘铁齿蕨’…拔毒,散瘀,祛腐…”她的声音苍老而低沉,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笃定,“快!烧水!干净的水!最大的陶罐!”
盘阿婆的指令清晰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火塘里的火被拨旺,吊在火堆上的大陶罐里,清澈的山泉水开始冒出热气。盘阿婆亲自将“血爪藤”和“铁齿蕨”的干枯碎片投入滚水中。奇异的景象发生了:暗红的“血爪藤”碎片在沸水中迅速舒展、软化,释放出浓稠如血的深红汁液,将整罐水都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散发出一种极其浓烈、混合着铁锈和草木清香的奇异气味;而那片“铁齿蕨”则迅速融化,释放出一种粘稠的、如同墨汁般的黑色胶质,在暗红色的水中缓缓晕开。
盘阿婆用一把古老的、磨得发亮的木勺,小心地撇去水面浮沫,然后舀起一勺滚烫的、颜色诡异的药汤。她示意蓝山和阿娅父亲扶稳阿娅那只伤手。
“忍着点,囡啊…”盘阿婆对着昏迷的阿娅低语,眼神无比凝重。她将那勺滚烫的药汤,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淋在贯穿阿娅手掌的木刺根部!
“滋——”
轻微的声响伴随着一股奇特的、带着草药腥气的白烟升起!
“呃啊——!”昏迷中的阿娅身体猛地剧烈痉挛!剧痛让她从深沉的昏迷中短暂地挣脱出来,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她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因剧痛而扩散到极致,里面映满了火光、烟雾和盘阿婆苍老而肃穆的脸!她那只被木刺贯穿的手掌,在滚烫药汁的**下,不受控制地疯狂颤抖起来!伤口的血肉似乎都在药汁的作用下产生了某种诡异的收缩和蠕动!
蓝山和阿娅父亲用尽全力死死按住阿娅的手臂和肩膀,阻止她因剧痛而乱动。蓝山看着阿娅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听着她喉咙里发出的破碎呜咽,心如刀绞,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盘阿婆却不为所动,眼神专注得可怕。她紧紧盯着那被滚烫药汁反复冲刷的木刺根部。几缕浑浊的黄水和暗黑色的淤血,正混合着药汁,从伤口边缘被挤压出来,顺着阿娅的手腕流下。空气中那股腐败的甜腥味似乎被药草的奇异气息冲淡了一些。
“按住!别让她动!”盘阿婆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她放下木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双手,直接探向那根狰狞的木刺!她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和精准,仿佛遵循着册子上那些神秘线条的指引。她的手指避开伤口周围肿胀脆弱的皮肉,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稳稳地捏住了木刺靠近掌背根部的一个相对光滑的着力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桐油灯的火苗在气流中不安地摇曳。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目光死死锁在盘阿婆那双手和阿娅那只被贯穿的手掌上。公蒙叔站在人群最外围的阴影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盘阿婆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握的双拳在微微颤抖。
盘阿婆深吸一口气,那双看尽沧桑的浑浊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神性的锐利光芒!她的手腕以一种极其轻微、却蕴含着某种古老力量的方式,猛地一旋、一抖!
“啵!”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拔出深陷泥沼的树根般的闷响!
那根深深嵌入阿娅掌骨之间、带着狰狞毛刺的木刺,竟然被盘阿婆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角度和手法,瞬间完整地拔了出来!没有带出大块的骨渣和碎肉,只有一股暗红近黑的淤血,顺着那个贯穿的孔洞猛地涌出!
“呃——!”阿娅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抽气,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再次陷入昏迷。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
盘阿婆看都没看那根沾满血肉的木刺,随手将它扔进火塘。木刺在火焰中发出噼啪的爆响,腾起一股带着焦糊味的青烟。她迅速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用滚水煮过的干净布条,蘸取陶罐里那暗红粘稠的药汁,开始极其小心、极其熟练地清理阿娅手掌上那个狰狞的贯穿伤口。暗红的药汁浸润着翻卷的皮肉,一股清凉中带着刺痛的感觉似乎让昏迷中的阿娅也微微放松了些许。
清理完毕,盘阿婆又取来捣烂的新鲜草药泥——那是她之前让寨民冒雨去采的、具有收敛生肌作用的普通草药——混合着陶罐里那奇异的暗红色药膏,厚厚地敷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盘阿婆才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耗尽了极大的心力。她拄着藤杖,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身体在火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她看着竹榻上呼吸依旧微弱、但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些的阿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沾着药汁和血污、布满老人斑的手,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本摊开在矮几上的树皮纸册子上。
“命…暂时吊住了…”盘阿婆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静的火塘屋里回荡,“这‘样子’…这‘药’…是祖宗…留给我们…救命的根…”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内一张张惊魂未定、充满敬畏的脸,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几乎要融入阴影的、佝偻身影上。
“公蒙,”盘阿婆的声音不高,却像沉重的鼓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这织机的‘魂’…不是木头疙瘩…是刻在我们骨血里的‘样子’…是能救命的‘药’…你…差点把它…亲手砍断了…”
公蒙叔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火光下扭曲着,交织着巨大的痛苦、无地自容的羞惭和一种被彻底击垮的茫然。他看着竹榻上昏迷的阿娅,看着那只被厚厚药布包裹的手,再看看矮几上那本在火光映照下、纹样仿佛流动着生命光泽的古老册子…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哽咽,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死死抵着粗糙的泥地,枯瘦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起来。
火塘里的火焰噼啪跳跃着,驱散着屋外无边的黑暗和寒冷。桐油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阿娅苍白而平静的脸。蓝山依旧跪在竹榻边,紧紧握着阿娅那只没有受伤的、冰凉的手。脸上被雨水冲刷过的血污早已不见,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他看着盘阿婆,看着那本救命的册子,再看向火塘里那根木刺燃烧后残留的灰烬,心中那曾经被“五千”光芒灼烧出的空洞,正在被一种更为沉重、更为滚烫的东西缓缓填满——那是血,是痛,是古老的纹样在火光中无声的诉说,是阿娅用生命去守护、而他自己几乎亲手摧毁的东西的重量。
屋外,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古老的山寨,山洪在谷底发出沉闷的咆哮。但在这小小的、温暖的吊脚楼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火苗舔舐木柴的微响,和那本摊开的、蕴藏着生命密码的古老纹样册子,在桐油灯下,无声地散发着微光。